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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血缘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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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召灵,限制条件十分严苛。首先,亡灵必须尚在南冥,去往北冥之人无法再被召回。其次,灵念必须一体,魂灵分离之态不宜召唤,如若强行召唤,势必会打草惊蛇。
召灵仪式的存在,皆因南冥“看三代”传统。死去之人并非都了无牵挂,眷恋尘世之人在血脉存续期间仍可留守南冥、关注阳间之事,待因缘皆断方前往北冥投胎转世。
然而现在尴尬之处在于,周以然所见是江绫,刘乙萱声称自己见到的是江羽承。分歧之下,如果江绫是魂主,江羽承是江绫制造出的幻象,那么江绫的灵体自然是召唤不出;而如果江羽承是魂主,江绫才是幻象,那也得先确认江绫状态方可召灵;当然还有第三种情况,即江绫和江羽承都是魂主。以上三种情况下,任何一种都不满足贸然召灵的条件。
召灵不可行,还是只能走寻人的老路,安篱无奈摊手,拨通了江绫秘书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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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广济医院,精神科。
不同于普通三甲医院的人声嘈杂,这里的候诊区安静异常,有说话的人也大都刻意压低了声音。现在是下午2点,周以然一行四人已经等了将近一小时有余,他们要见的温昭明专家还在面诊最后一位病人。
终于,专家门诊的门被打开,护士跑到他们跟前说道:“温先生,温老请你们进去。”
护士口中的温先生,是江绫的私人秘书,全名温广成。在和周以然他们见过面后,帮忙联系了江绫生前的主治医生,也就是他们即将见到的这位温昭明医生,国内精神科重量级人物。
进门,温广成恭敬地朝桌后的人打了个招呼:“温叔,好久不见。”护士见状轻带上门,诊室内就只剩他们五个人。
“稀客啊。”温昭明医生开口,中气十足,精神矍铄的样子,全然没有老年人的颓唐,“怎么,这次又是什么风,把你刮来了?”说着,扫了一眼站在温广成身后的周以然三人。
温昭明是温广成的亲叔,从小,他就很怵这位叔叔,总觉得在他面前,自己过于赤裸,而他很讨厌这种感觉。之前帮江绫找医生,也是看在多年的情分,才答应跟温昭明开口。
但温昭明,因为看得透彻,倒是很喜欢眼前的这个侄子。
“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温广成并没有提到他们的警察身份,“他们想了解一下江总的……病况。”
闻言,温昭明只是低头整理了下眼前散落的文件,开口道:“那怕是要让你的几位朋友失望了,江女士并没有在我这治疗太久,你们应该去问那位大师才是。”
大师?谁?
听到这个回答,疑惑的倒不是周以然他们三个,而是每次送江绫去医院的温广成。
去年年末,也就10月下旬左右,江绫开始每日每夜做噩梦,为了不引起汪家的注意,江绫并没有找汪家的家庭医生,也没有凭借汪家人的身份就医。她托人找了一个业内小有知名度的精神科医生,大概每周一次的频率,他都会接送她到医院。
大概治疗了2个月,期间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主持会议经常走神,开始健忘,难以入眠,无奈之下她开始频繁换医生,但没有一个医生能确诊她的情况,而且医院的精神科医生都有一个共通点——配药不陪聊,治标不治本。
几近绝望的江绫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到温昭明,以及温广成是他侄子的这层关系,她请他帮忙,想让温昭明给她单独治疗。他一开始是拒绝的,但耐不住江绫三番四次的恳求,才答应下来。
治疗伊始,温广成仍然是每次接送江绫到医院,固定一周一次,一次2个小时,治疗期间她都会在医院门口等着。忘记是从什么开始,她只是让他送到医院,却被告知不用再来接她。
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
“可她每周还是会来医院,没在您这边治疗是什么意思?”温广成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温昭明倒是被温广成的问题给搞糊涂了:“每周来医院?怎么可能!3次治疗之后,她跟我说她找到了可以帮她的大师,之后就再没出现,我以为你知道的。”
“什么?”温广成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你们这次是为什么来?是江女士发生什么事了吗?”问题出口,温昭明有种不好的直觉。
“她死了。”说话的是安篱。
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作为医生,尤其是一个年过花甲的医生,早已看惯生老病死,听到这个回答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是自杀吗?”看到温广成点头,温昭明叹气道:“看来她口中的大师最终也没能治好她……所以,你们是想了解什么?”温昭明看了安篱一眼。
“我们想知道,江绫女士找您治疗的原因以及在您给她这治疗期间,她有没有提起过她的儿子,江羽承。”
因为无法召灵,江绫的死是否和江羽承有关,这是安篱他们迫切想知道的,这关乎到谁是魂主,也关系到接下去的调查方向。至于江绫口中的大师又是谁,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只见温昭明回忆稍时,说道:“江羽承……有,她有提到过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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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绫是自己侄子介绍过来的病人,一开始她的主诉只是睡眠障碍。找到他之前,她在其他精神卫生科医生那已经治疗了近3个月,据她陈述,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还有恶化的趋势。
按照她的说法,不知何时,每晚她都会被梦魇住,梦境真实惨烈、层层包裹,每当她以为自己挣扎回到了现实,却发现躯体仍然不受自己控制。
梦境变幻莫测,然而每次醒来她几乎印象全无,唯有身体本能地残留着梦境中感受到的恐惧,深入骨髓、循环往复。一天可以,一个礼拜还能熬,一个月、三个月每天如此,任是再坚韧的精神也开始濒临崩溃。
之前医生开的助眠药一开始有起到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效用越来越差,不断加大的剂量让她感到害怕,当然最主要的是她心理上无法接受自己得病、需要吃药的事实。
而找到他的时候,江绫已经陷入了重度的睡眠恐惧之中。白天,她不想说话,头脑放空是她最舒服的状态,而一旦黄昏临近,她就开始焦虑,她会喝无数杯咖啡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说实话,单纯药物治疗对当时的她来说已经无法产生明显的效用。
他决定给江绫做催眠治疗,试图通过找到梦境与现实的重合面,来判断江绫梦魇背后的触发点。
“那,请问您找到了吗?触发点。”问话的是周以然。
“我不太确定,不过……”温昭明回忆着治疗当时的情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口有些急切:“你们刚刚说的江羽承,和她是什么关系来着?”
周以然赶忙回道:“是她的儿子。”
“还活着?”
“死了。”
“怎么死的?”
“跳楼。”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温昭明嘴里喃喃着,紧锁的眉头倏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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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没有开灯的屋子,月光透过破了洞的窗户照进来,显得屋子更加了无生气。
茶几旁的男人应该是死了。江绫亲眼见到他头朝下栽到了白酒瓶的碎渣上,一开始他还挣扎着爬起,但许是喝多了肌肉无力,复又重重地跌下,脸朝下埋在了碎了一地的酒瓶渣里,然后他开始呻吟,一边骂江绫白眼狼、说自己养了个废物,一边艰难地拖着身体往电话的方向挪动,抬起看江绫的脸血肉模糊。
第一反应,江绫不是害怕,而是跑过去拔掉了电话线。
男人见状,更是愤怒。嘴里的怒骂劈头盖脸砸向江绫,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身体却还是奋力朝电话方向移动,但可能是头部创伤太重,男人的速度极慢。
黑暗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人的呻吟越来越微弱,身体幅动也越来越小,直至最后,终是不再动弹,只有身下的血滩越来越大。
江绫低头看着他,如释重负。
但不一会,江绫注意到男人身下的血正朝自己所站的方向流淌,眼看就要浸染她的鞋子。江绫尝试躲避,但邪乎的是,不管她跑到哪,血就直逼她而来。索性,江绫逃出屋子,关上了大门。
惊魂未定,江绫死死地盯着大门,只见鲜血慢慢从门缝中渗出,并没有停止追赶她的意思。心急之下,她面前凭空出现了一部开着门的电梯。按道理,这是一幢90年代的家属楼,是不会有电梯的。但是,江绫没有多想。
她直奔电梯,刚一只脚踏进去,电梯就急速下坠,跟着坠落的江绫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睁眼,是在一间诊室,江绫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身边坐着的白发老头是见了2次的温昭明医生,她知道他正在为自己做催眠治疗。
江绫想要叫一下他,但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她尝试动弹一下胳膊,发现仍然不受自己控制,意识到仍然还在梦里,江绫开始奔溃大喊,她努力地张嘴,但似乎医生并听不到。
江绫只想尽快从梦中醒来,她全身发麻,努力想要侧身,但是无形的力量把他拽住,让她动弹不得。知道自己再次被魇住了,江绫的心情濒临绝望——看来,这个医生也治不好她。
潜意识下,江绫的身体想用以往的办法脱身,还没动作,却听到医生开口了:“尝试放松身体,不要挣扎,任由意识游走。江绫女士,试一下。”
放弃挣扎吗?这是她人生中从不曾出现的词汇。面对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点,她都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哪怕手段再脏、哪怕割裂血缘、哪怕……对自己父亲的死袖手旁观,她也在所不惜。她只是想离那幢昏暗的家属楼、那间窗户破了洞的一室一厅,还有那个什么都不会,只会哭的女人远一些、再远一些。
放弃挣扎?不可能的。
意识又开始模糊,场景突然变了。
江绫听到有人在哭,睁眼,只见自己身处山间,面前是一座刚修的新坟。看清墓碑上的字,江绫转身就走——那是她母亲的墓。身后传来说她不孝的人声,她也充耳不闻。
她朝山下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但始终走不出这个陵园。夕阳下落,江绫四周开始出现鬼祟的人影,他们朝她逼近,嘴里说着呜咽不清的话,但其中有一句江绫听清了——这是梦,尝试让自己醒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江绫毫不犹豫地拿过路边树枝刺向自己的手臂,鲜血即刻喷涌而出,然而她没有醒来。
MD,江绫暗骂一声,转身开始逃跑。
逃跑途中,江绫意识到场景开始变化,但黑影始终在身后穷追不舍,她纵身跳进了深不见底的幽潭,再次尝试醒来。窒息的感觉真实无比,江绫从水下仰视,想要感受死亡袭来,但还是失败了。
场景自主切换,把她带到了城市楼宇之间,身后的人影离她更近,眼看就要抓住她,江绫一个抽手,直接从百米高楼一跃而下。
猛地睁眼,自己又回到了诊室。江绫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指,可以控制。
“你醒了。”
循声看去,温昭明医生正站在自己身侧。
“温医生。”江绫开口,发现声音有些沙哑。
“这次是怎么醒过来的?还记得吗?”温昭明声音很沉稳。
“记得……跳楼。”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江绫对自己醒来的方式记忆这么清晰。
“果然。”江绫听到温医生轻轻嘟囔了一句。
这是江绫第三次来医院做治疗,前两次的治疗中,温昭明就发现,不管是怎样的梦境,江绫想要醒来,好像都只能通过坠落的方式。
其他的方式可行吗?还是只有这一个方法?为了明确这一点,在第三次的治疗中,温昭明通过语言和心理暗示,让江绫想尽办法以各种方式结束生命。
然而结论很明显,想要从梦境逃离,坠落是唯一的方式。无论场景是山崖、是飞机,还是高楼,以死之心、纵身跃下,是唯一解。
梦境与现实间,总会存在裂缝。哪怕裂缝再微小,通过适当的方式,也足以窥见事实全貌。
温昭明收起笔,注视着江绫说道:“江绫女士,我现在提供给你两个关键词,我需要知道你对这两个词的即刻反应,一个词也好,场景描述也好,只要是任何你能联想到的与你现实生活相关的画面。”
椅子上的江绫坐直身子,郑重地点了下头。
“坠落……自杀,有想到什么吗?”温昭明紧盯着江绫,他在观察她的面部反应。
似乎听到脑子里某根线“啪”地一声断了,江绫的眼神从迷茫转为恐惧,三个字脱口而出。
“江羽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