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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   向闻过了很多年没有朋友的日子。

      在那个如血的日落之前,向闻没有朋友;他本以为日头西下再东升,他就会有朋友了。
      可是。

      可是。

      那天的黑夜如常来临。
      他的太阳,却永不再升起。

      他还记得妈妈冲进房门,疯狂把他摇醒的样子。
      他还记得睡眼惺忪,迷迷糊糊被妈妈挟着往外走的样子。
      他还记得陌生而冰凉的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墙壁、和灯,消毒水味灌进鼻腔的样子。

      他还记得自己傻立在那张床前,看着那个熟悉的人的样子。

      可他不记得那个人,最后是什么样子了。

      明明胆怯,却探头去看。
      明明头脑眩晕着,也不可置信。
      明明瞪大了眼,想要把那模样刻在心中。

      可走出医院的一瞬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向闻好疑惑,好迷茫。
      他想问,不是说好了,爸爸会回家,会来床边看我,会陪我去买冰淇淋的吗?
      不是说好了,明天,我就会更长大一点点,会有新朋友了吗?
      不是说好了,不是说好了……

      不知道问谁。妈妈一直在哭。
      向闻没有哭。

      向闻想,为什么睡了一觉,就什么都变了?
      向闻想,如果我不要长大,爸爸可以不离开吗?
      向闻想,是不是少一些期待,就会少很多失望和难过呢?

      新的一天来了。

      上天不仅没有送来新的朋友。

      还带走了向闻的一半生命。

      ……

      向闻初中毕业的时候,街角小卖店老板的女儿和舅舅结婚了。两人年龄都不小了,在一条巷子口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许多年,也算知根知底。
      向闻想,舅舅结婚了,不久后,他可能就会有弟弟妹妹了。
      那他,是不是也终于会有朋友了。

      “小哑巴,在你家店买烟能便宜点么。”
      没想到弟弟妹妹还没生出来,却先有人因为这店和他说话了。

      只不过……

      向闻加快了收拾书包的动作,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嚯,”身后那人鼻腔里哼出一声笑,“脾气这么大。”

      向闻充耳不闻,“哐!”,将教室门在身后摔上。
      紧接着路过大开的窗户,余光里能看见那人还站在原地,眼睛跟着走过的他。

      那人摸摸鼻子,似笑非笑。
      “说你脾气大,还真要大给我看啊。”

      最后几个字听着变小声了,向闻已经走出了教室能看见的范围。他恢复正常步伐,这才感到自己脊背松弛下来。
      ……怎么回事,自己居然在他面前绷着神经。

      “小哑巴”这个外号,小学时就跟着向闻了。自从爸爸走后,妈妈一夜白头、没了精神,他也就不爱说话了。
      同龄人不知事的恶意,他从未反抗过。

      “没爸的孩子。”
      “他爸爸死了。”
      “……”

      那时,向闻偶尔会想到,方认和他妈妈在外面的几年,是不是也曾听过这样的话。

      后来,向闻就习惯了。

      小学和初中,他在家外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曾经小嘴一张,能叭叭个不停的人,现在一天憋不出一句话。只偶尔回应家人、邻居的时候,才从喉咙里混沌发声。

      他叫“向闻”。
      “闻”。
      只听,不说。

      他不说话,不交际,只闷头学习。除了学习,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感兴趣。
      他对长辈依旧乖巧,虽然这乖巧中,带了几分漠然,日积月累,渐渐冻成千尺冰川。
      他成绩很好,在学校一直是第一,老师都喜欢他。

      可他阴郁,冷漠,警惕心强,班上同学对他又惧又嫌。
      他还是没有朋友。

      本来高中开学前,向闻又有一点想说话了。可小城来回就这么大,开学后,看来看去,竟然还是那些人。
      那些无知,无理,无情的人。
      向闻一下失了兴趣。高中毕业前,他又只能学习了。

      可没想到,他和方认分到了一个班。

      那年方认被送回来后,就留在了这,和向闻同一年上了学,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学校。
      说起来,两人境地还有些相似。一个没爸,一个没妈;都瘦瘦的,但脸长得好看;一个成绩第一,一个倒数第一——总归都在极端处不是。

      也有一些不同。向闻还是不高,白净;方认初中猛地窜了个,噌噌噌长到了一米八多,天天出门游手好闲,斗殴鬼混,晒得黢黑。
      并且,如果有谁嘲笑他没有妈妈,那他一定第一个扑上去,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
      方认成了附近出名的小混混。

      不过,也不关向闻什么事了。
      那天之后,两人再没说过话。

      直到这学期。

      *

      晚上,向闻趴在柜台上,就着昏暗台灯写作业。

      现在这店也有一半是舅舅的。舅妈刚怀上孕,晚上要早早休息,就换成了向闻来守店。
      三角函数题刚解到一半,本子上一片阴影洒下,挡住了光。向闻抬头,面前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因为几乎是十年前的放大版;陌生,因为在这十年里,向闻从没正眼看过。

      向闻心头莫名其妙抽了一下,身上冒起些鸡皮疙瘩。他倏地低下头去,继续看着题。

      “嗯?生意还做么。”
      那声音隔着柜台压近,感觉就在向闻头顶。

      向闻把头埋得更低,鼻尖快蹭到笔迹。
      “……要什么自己拿,钱放旁边。”

      “哦,原来不是哑巴啊。”
      听着,他好像在笑。

      向闻发现自己看不进去题了。

      刚算的一半都白费劲了。他有些气,有些冲动,突然直起了身子。

      可没想到自己脑袋上方那个脑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嘭!”的一下,脑袋叠脑袋,头顶和下巴撞到了一起。
      两人齐齐出声。

      “嗷……”是向闻在痛呼。
      “k……”是方认在闷哼。

      向闻起身的劲不小,现在捂着头顶,疼得背像虾子般躬起,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他光顾着疼了,一时忘了别的。直到头顶又有声音传来。

      “……你头没事吧。”

      含含糊糊的,像是嘴都没张开。向闻姿势没变,稍稍掀起眼皮,一个白眼翻上去瞧。
      方认一手手背挡着下巴,头仰着,视线往下扫来。

      两人这看人动作都费劲。向闻难得感受到“无语”,他咬咬牙。
      “……先心疼心疼你自己的脸吧。”

      方认却笑了,“我这脸,应该是难变丑的;倒是你这头……”
      说话间,空的另一只手出其不意伸到了向闻头上。
      “——撞坏了没法考试咋办?”

      指节被些许触到的第一秒,向闻就整个人炸了。汗毛竖起那一瞬,他条件反射地将方认的手甩开。
      方认像早有防备似的,比他还快一些,竟还先躲开了。

      他收回手,依然虚挡着下巴,一脸玩味。
      “气什么,没说你脑子容易坏的意思。毕竟全校都指望着你这金贵脑子考个名次嘛。”

      向闻已经懒得理这个无赖了。他重重扯过自己的作业本,冷漠出声。
      “要买买,不买别挡着光。”

      “哦。”方认手指节在向闻眼下的玻璃柜上敲了敲,“这个,两包。”

      ……还真是来买烟的。

      向闻顿了顿,飞快觑了方认一眼,把作业本往前一推。力道控制着,本子前滑了几厘米,又堪堪停在方认的手不远处。
      他弯腰,“夸嚓!”一下拉开玻璃柜门,指尖捻出两包烟,又“啪!”的拍到桌上。

      方认一直噙着淡淡的笑,看向闻双唇绷成一条直线,面若寒霜。
      “赚钱还这么不高兴。”方认摸出两张纸币,塞到向闻本子底下。
      “谢……”

      “那个小兔崽子在这!”

      话还没说出口,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向闻一瞥,看见几个穿得吊儿郎当的男人正往店的方向跑来。而方认眉眼一凛,收起了那副嬉皮模样。
      “明天学校见啊小哑巴。”
      他丢下一句话,匆匆转身离开,烟都没拿。而那几人见状,纷纷拐弯跟了上去。只一人继续向向闻走来。

      “诶你的……”向闻声音都还没完全吐露清楚,人已经没影了。而那个走来的男人一脸凶相,面上含怒,向闻识相地噤了声。

      “你和那小兔崽子认识?”男人站在店门口,隔着柜台打量着店里,目光又逡巡到向闻脸上。

      向闻不自觉退后一步,摇了摇头。

      男人视线落到台面的烟盒上。

      “……他买的烟。”向闻低头,小声解释。

      这人看着就不好惹。

      男人又盯了垂眸躲闪的向闻几眼,伸手摸过那两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角,凶神恶煞地警告。
      “要被老子发现你们是一伙的,弄死你。”
      说完,烟揣兜里,转身就走。

      向闻站在柜台里,平复了好一会儿心绪才坐下。

      ……方认这个臭混混。

      那堆人向闻不认识,但能猜出是附近游手好闲、寻衅滋事的流氓。
      不知道他怎么惹上的这堆垃圾,但他本人看样子也没好到哪去。

      本还想明天把烟给他带到学校……
      呸,自己找流氓要去吧。

      ……

      早上,向闻如常到了学校。昨晚被打扰了不短时间,那些人走后他也静不下心做作业,还是回家后熬了一会儿,才在夜深人静时分赶完。
      坐到座位上,要交的作业摞在桌角,拿出早读的课本。班上大多同学还在吵吵闹闹,抄作业的,吃早餐的。而向闻只自顾自地看书,没人来打扰他,也没人能打扰到他。

      ……他本以为今天也会这样。

      眼看着早自习还有两分钟开始时,有人一屁股坐到了他作业本上。

      “烟呢?”
      来人大手一伸,理所当然。

      教室里不约而同静了下来,视线明晃晃或暗戳戳地盯向这处。
      平时,谁见过方认在早自习结束前来学校。

      向闻注意力放在被坐皱的作业本封皮上,心中,几个不同的声音在打架。

      一个说,“擦!作业!屁股给老子抬起来!”
      一个说,“镇定,不要因为他生气……阿弥陀佛……”
      一个说,“急什么,你在意作业吗?不,只是因为你没别的可在意的。”

      他觉得快要分裂。

      方认还等着,手又往前送了送,快蹭到向闻胸前。

      向闻收拾了下自己反常的波动情绪,平稳呼吸一口。

      “方认,”他抬眼。

      “嗯哼?”方认好整以暇。

      “你是不是有病?”

      ……
      周遭冰封。

      ——哑巴竟然说话了。
      ——还张口就骂人。

      向闻丝毫不在意旁人,伸手去抽作业。
      “烟被昨晚的人拿走了。滚开。”

      方认静了静,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
      理了理衣服,又笑了。

      “那——你有药吗?”

      向闻低下头去,不理会,不再看别处。
      方认却突然把头凑到了他耳边。

      “这不说挺好么,都会骂人了。”

      耳边绒毛被气息吹拂,痒得向闻想缩脖子。他克制着往后躲的冲动,暗自蓄力,准备下一秒一巴掌挥到方认脸上。
      可方认再一次比他快了半秒。

      他站直,一手插兜,一手抚着本子上的折痕;眼皮耷拉着,虚虚环视一圈。
      “看什么看,都把眼珠子给我收回去。”
      音量不大,却在安静教室里掷地有声。

      说完转身,懒懒散散地踱步回座位。
      同时,上课铃打响,截住了所有人的话头。

      向闻依旧低头坐着,臂上蓄的力一点点流走。
      ……昨晚和今早,他已经因为方认,情绪波动好几次了。
      快赶上过去几年的总和。

      不知道方认有什么毛病,十年没接触,却突然来招惹他。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尽管向闻不理解方认现在的动机,但他不觉得两个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年或主动或被动地错过了结交的时机……
      该是命中注定。

      ……

      放学后,向闻背上书包独自离开。

      高一,学校不强制上晚自习。向闻成绩够好,老师不管,他也不想在学校多待。
      今天方认只在学校待了半天,下午没来。向闻松了口气,好歹不用提心吊胆他又来找事了。
      虽然,也心里唾弃自己,有什么好怕的。他方认又不是洪水猛兽,自己没主动惹他,难不成还会被他打?

      下午天光大亮时,向闻照例抄了学校旁边的小巷近路。
      平时这路上乱,但他一个男生,没被盯上过。而且除了这两天的方认,他从没和谁有过摩擦,也就没放在心上。
      刚走进巷子几步,背后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向闻背稍僵直,加快了步伐。
      大概是运气不好,遇上混混了。但他不掺和,应该不会被怎样吧……

      还没想完,突然被人从后面扯住了书包带子。向闻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后仰,摔到了地上。
      他有些懵,幸好书包垫着,不太疼。

      人还躺着,视线里的天空被一圈人头围了个严实,光线暗了下来。
      这圈脸个个陌生又凶恶。向闻头一遭碰上这种事,脑子里飞快过着不同可能。

      打劫的?不至于光天化日对他一个男生下手吧……
      寻仇的?他平时都和人没交集,哪来的仇。
      ……

      “小子,别装,你和那小兔崽子是同学吧!他在哪?!”
      人头里有一个张嘴了,声音有点熟悉。向闻定睛一看——是昨晚拿走了烟那个。
      再仔细环视一圈……
      原来是同一堆人。

      向闻心跳漏了一拍。
      还真是来寻仇的。
      不过……是寻的方认的仇。

      妈的,这个臭混混。

      他吸一口气,摆上一幅无辜好学生的表情。
      “……我和他不熟……他没来学校。”

      “早上看着你俩前后脚进的学校!还给我装!”
      一人伸脚一踹,向闻细细的小腿猛然剧痛,白净皮肤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鞋印。

      “……他中午走了。我真不知道。”
      忍住去护腿的冲动,向闻咬牙吐字。

      一圈流氓里有人多看了向闻几眼,突然出声。
      “你是向家那小子吧?爹死了那个。怪不得……你俩没爸没妈的,还互相护着呢?!”

      向闻下意识低头,让头发垂下遮住视线。
      小城不大,住得近的都脸熟,认识他不奇怪。
      不是第一次听这种话。只不过身边同学大了后,都知道收敛着不当面闹得难堪。他已经很久没听人这样直白嘲讽了。

      那人说着,又喷出一阵怪笑。
      “你妈还守着寡呢?没寻思再找一个?啧,虽然你妈年龄老了些吧,看着也还行……少妇也够劲儿。”
      一堆人爆出哄笑,争相开始污言秽语。

      ……操他妈的。

      向闻在人群中间的地上,捏紧了拳头。
      他没和这种流氓地痞正面打过交道,头一回听到这种龌龊话。
      嘲讽他没爸,他习惯了忍。但侮辱他妈……

      他心里计算着翻身起来揍人再冲出人群逃跑的可能性。
      他不会打架,可如果占了先机,跑个出其不意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那堆人还笑着,暂时没管地上的向闻。向闻默默抓住了书包带,心里默念。
      三、二、一……

      “草你大爷!”

      一声暴呵打断了向闻的准备。

      手刚撑到地上,就看侧旁一个人被踹飞在地。向闻身子跟着惯性站起来,看见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方认。

      方认一脸暴戾,该是他被传言的模样,而向闻第一次见。
      他左手里握着一根长铁棍,又迅速横扫,敲击在旁两个人腿上。那两人相继痛呼跪地,倒也逼得剩下一人后退几步。

      向闻还站在原地,方认扫了他一眼,“你走。”
      手上动作没停,铁棍追着退步那人而去。

      向闻下意识往旁一步。正想先跑路,却见最早倒地那人站了起来,正往方认扑去。

      “……背后!”

      来不及细想,向闻失声大喊。方认敏捷听闻耳后风声,迎着向闻的提醒侧身一闪,反手甩棍。

      那人再次被打中腰腹,疼得滚地。向闻咽一口唾沫,退到了一旁。
      但没走。

      他也想揍这几个腌臜货。
      而且……
      方认一敌四,他有些不放心。

      向闻没打过架,四下巡视,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趁手玩意儿。
      倒是把草丛里的砖头扔远了。他不敢捡,却不敢保证那几人不用来伤他。

      被方认追着打那人躲到了墙角,方认的长棍眼看着就有些施展不开。而地上两人正扶地站起,就要去帮忙。

      向闻心一横,飞奔上前,往两人手指上使劲踩去,还刻意碾了碾鞋底。

      “啊——!!”
      随着两声惨叫,那两人又趴了下去。

      十指连心,何况向闻一个一米七几的男生,再瘦也有个百多斤。

      前头的方认横过铁棍,将人堵在墙跟下,一脚踢向那人的肥肚子。
      “呕——!”
      那人五脏六腑都几乎都被踢出来,人滑到了地上,暂时没了反抗之力。

      方认将手里铁棍一扔,转身一把扯住向闻手腕。
      “跑!”
      说着,拉着人就往前奔。

      向闻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方认察觉,放慢了两秒,这才让他跟上了脚步。
      两人一溜烟跑到一条街外,才渐渐停下脚步。

      向闻实在跑不动了。他不爱运动,一直细胳膊细腿细皮嫩肉的。这下扶着墙撑着腿,弯腰气喘吁吁。
      方认靠在墙上,额角也有汗珠沁出。

      等到气喘匀,向闻才想着质问方认。可没想到起身太猛,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栽去。

      “诶!”方认一惊,伸手去拉。堪堪抓住了向闻的衣角,人瞬间一个翻身。

      “嘭!”两人齐齐摔地,动静不小。

      向闻还不大看得清。刚刚打架逃跑费了太多力,又弯腰太久,脑子有点充血,这会儿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
      但他能感觉,自己没被摔疼。

      使劲眨了眨眼,视线终于逐渐明朗。
      ……
      等等。

      ……他怎么趴在方认身上?!

      方认还有些龇牙咧嘴,应当是摔疼了。
      而且,身上还压了个向闻。

      向闻心里发毛,飞快爬了起来,然后伸手去拉方认。
      “……你,你没事吧……”

      手在空中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方认才睁开眼,伸掌搭来。
      “……有事。”

      向闻心一紧。
      可别是摔出什么问题了。那他这个“罪魁祸首”,不也有责任。
      “哪不舒服?”

      方认把手虚虚搭在向闻手里,却没借力起身,反而在向闻使劲时,手腕一翻,握住了他的。

      “——心里不舒服。”

      向闻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他用力甩开方认的手,就要爆发。

      “……你滚起来。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因为他被羞辱,还差点被打。可他竟像个没事人,还在这胡闹。
      虽然……手被握住那一刻,向闻心跳节奏也莫名。

      方认懒洋洋撑地坐起,抬头望向向闻。
      “骂我不是挺会的么,怎么就不会还嘴其他人呢。”

      原来他听见了。

      向闻牙关紧闭,太阳穴隐隐作痛。

      “向闻,”方认突然唤他。

      向闻不想理会。
      但方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学打架么?我教你。以后谁再嘴贱,你就揍回去。”
      “要么你骂回去也成。包括学校里那些,别忍。听见了么?”

      向闻没回话,只死死盯着方认。

      “嗯?”
      方认眉稍上挑。

      “……臭混混。”
      向闻轻轻出声。

      “臭混混。”
      他又低低开口,但这语气,带了几分咒骂意味。

      “……?”方认眼睛渐渐睁大,表情变得夸张。
      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哈……向闻,这就是你骂人的所有词汇么?”他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肚子,眼睛眯起。
      “‘滚’,‘有病’,‘混混’。还有什么?一起说来听听。”

      向闻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声,他猜是方认站起来了。果不其然,没走两步,那声音就跟到了身侧。

      “混混就混混,什么叫臭混混?”
      方认腿长步子大,追得轻松。他侧头,扯着自己领口蹭到向闻眼前。
      “哪臭了?”

      向闻陡然刹车才没撞到方认脸上去。
      他终于有些受不了。方认对他奇奇怪怪,不像传言里那样凶狠,反倒多是玩笑戏弄。
      让他的心像塑料泡沫浮在水面上一般,踩不着底,也捉不住。按下去,又冒上来。

      他顿住脚步,将不耐烦摆上明面。
      “你有事没事?!刚刚因为你我才差点被打,我不追究了,大家各走各的,你放过我,行么?”

      向闻好久没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了。

      方认没动,背依旧躬着,鼻尖快碰到他脸颊,歪头盯着他。
      盯了足足好几十秒。向闻梗着脖子没退后,像在比赛似的。

      不知道算不算向闻赢。方认没退开,但他先说话了。
      他睁大了眼睛,“啧啧”出声,一脸赞赏。
      “不错啊,现在能说这么顺溜了。”

      ……向闻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

      又想起刚刚那堆人说他装不认识方认。向闻气不打一处来,但一股脑冲向天灵盖。
      他飞快打断方认。

      “我和你不熟。”

      “方认,我们不熟。请你别挡着我,我不想再遭受这种无妄之灾了。”

      话一说完,向闻自己心里都“咯噔”。

      ……他是不是,说得有点太重了。

      虽然两人这些年确实没讲过话。
      但十年前那个下午,那个哭泣的男孩,那段手牵手的触感。
      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回忆。

      方认在向闻心里,是个比其他人都站得近的存在。他们就差一步,就差那么一点点都伸出手的距离,就能成为朋友。
      就能成为,对方唯一的朋友。

      可是向闻捡到的那个方认,那个会因为妈妈哭的方认,那个会因为一颗糖而不再哭的方认。
      随着妈妈的离开,和那天的结束,也停留在了原地。
      继续往前走的,是一个新的,用狠戾、凶恶与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保护自己的方认。
      那天之后,他们也都阴差阳错,走向了截然的方向。
      ……

      向闻垂眸看着地上,有些不安地舔了舔上颚,这才抬起眼。
      方认已经站直了。

      他站在一步开外,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向闻。
      向闻莫名慌了。这是方认最近招惹他以来,第一次这表情。

      向闻想躲开视线,可方认像是有定身的能力一样,让他在这目光注视下,动弹不得。
      或许是看出向闻的逃避,方认放过了他。

      方认垂头,又抬起。

      “……不熟?”
      “不熟……”
      “嗯,不熟。”

      他微微启唇,自言自语。

      向闻控制不住地看着方认的一张一合的嘴。是漂亮的M字唇。薄,两侧上翘,边缘锋利。

      方认轻轻抬眉,思忖着什么似的,眼睛盯着地上,自顾自地点头。

      他又抬起脸,还是那副骇人的、死水般的表情。
      “我以为……”

      话音未落,他脸色一变。

      那双在方才沉沉无光的眸子寒光乍闪,飞快扫过向闻身后。向闻察觉到,疑惑着想转身,却又被方认一把向前拖拽去。
      “追来了。”
      方认低声呵道,脚步不减,拉着向闻开始奔跑。

      向闻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面的人开始大喊,让他们停下,让他们过去挨打,让他们等着死翘翘。
      向闻边跑,边抽空压低嗓音问出声。

      “你的棍呢?!”

      “早扔了。”方认带着他转弯,趁机往后觑去一眼。
      “那玩意儿拿着跑不方便,还能再捡别的。”

      向闻想挣脱他,却没能成功。
      “你不是说遇到嘴贱的要打回去?就像刚才我俩那样打回去啊!”

      方认嘴角抽搐,额边仿佛三根黑线掉下。
      “……那得打得过才打啊。绝对人数优势和力量压制时候,跑,听见没。”

      没听见回话,他又赶紧侧头看了向闻一眼。
      “——听见没!”

      向闻跑得命都没了半条,还要抽空理他。
      “……听见了!”

      两人死命跑着,向闻逐渐跑出条件反射迈腿的机械状态。这动作已经有了肌肉记忆,他不敢歇,怕一歇就完全脱力再也起不来。

      在又一个转弯,向闻才借机看到后面情况——比刚才人更多,手里还都拿着长短不一的棍。
      不过可能因为拿着棍真容易跑不快,那堆人和他们的距离渐渐被拉远,拐角过去,彻底看不见了。方认速度减慢,拖住被惯性带着往前冲的向闻停在了路边。

      向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人看着就往下跪。方认长臂一捞,向闻就挂在了他手上,面对面,矮一截。

      向闻也顾不得许多了,边大喘着气,边抬眼看方认。
      方认人看着还好,只是衣服已经被浸湿,鬓角也滴着汗珠。

      向闻刚想说什么,却被方认一抬。
      “嘘——”
      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挟着滚到了街角的垃圾桶后面。

      还好这个点垃圾桶刚清过,陈年老垢层层叠叠,但没什么新鲜的恶心东西。
      垃圾桶后面地方小,两人还没蹲好,就听见杂乱脚步声接近。这下只得紧闭上嘴,不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轰隆隆脚步声过,没人停留,看来是没发现他们。
      而向闻心里不住地打鼓。
      一,是怕被抓住暴打,二,则是因为……

      他和方认,在这逼仄空间里就着刚才互相搀扶……不对,方认单方面搀扶他的姿势,几乎成了面对面相拥。两人腿叠在一起,互相搂着对方的胳膊,颊侧快贴上。

      ……他心要跳出来了。
      不知道是因为哪个原因。

      眼看着那群人终于跑过了,两人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方认递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自己微微侧颈,盯着外面的动静。

      向闻安分等着。打架他没经验,躲藏他也没有。而方认,看样子是熟能生巧了。

      就这么继续保持了一小会儿,向闻实在有些蹲不住了。动作太扭曲,他骨头生疼。
      他想稍微挪一挪。

      于是他悄悄动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

      ……真的只是一点点。

      向闻发誓。

      所以,当他的嘴唇在瞬间擦过什么柔软,然后和突然转回头来的方认面面相觑、因为距离太近而两人都快瞪成斗鸡眼的时候。

      他的心脏,好像停跳了。

      ……

      不知道斗鸡眼了多久。

      “咕嘟。”

      方认的喉结滚了滚。

      向闻惊醒,身子后倾,满面骇然。

      方认也回了神,面上难得带了分尴尬。

      其实……他挺想摸一摸嘴唇的。
      摸一摸,来回忆那转瞬即逝的触感,来确认它是否真实。

      但他……也怕吓到向闻。
      还是算了。

      他尴尬不是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生,而是因为它来得太突然。
      ……虽然,借这个提前到来的意外,也让他明晰了内心的一点跃动。

      向闻还僵着脸,没别的动作。
      方认试探着张了张嘴。

      “……安全了。”

      “……嗯。”
      这下倒是有了回应。

      “回去么?”

      “晚点吧。”

      方认闻言,眼角流出询问。

      “……我妈这个点在家,等她晚上去厂里了我再回。”
      向闻低声解释。

      方认了然。垂头看了看两人身上的污秽,他想起什么。
      “带你去个地方吧。”

      说完,小心翼翼地抽出交缠的手脚,率先起身。
      拍拍身上,蹭蹭掌心,向着地上的向闻伸出手。

      向闻抬眼看着方认,脸部肌肉微不可察地抖了两抖。
      然后,用脏兮兮的爪子捏住了方认袖口,借力站了起来。
      这回,他记得控制了一下全身力道,止住了往前扑的趋势。

      两人一前一后往城外方向走去。小城真的小,没走多久,就到了个荒无人烟的小山坡。
      方认在前面,向闻在后面。方认时不时回头确认向闻没落下,时不时伸手搭把劲。

      很快到了山包包顶上。小城没有高楼,这下能一眼望见全部房顶。
      向闻寻到了自己家的方向。还有街角小卖部,和那条拐弯的巷……

      方认转身,看着山包包另一面。
      那边,是没有人影的城际公路。隔几十秒,会有一辆车飞速驶过,然后留下依旧宽阔又笔直的一条空荡荡。

      两人肩并肩,面朝不同方向。
      方认的声音从向闻侧后方传来。

      “那边,我妈在那边。”

      向闻愣了愣,缓缓转身。
      他看了眼身侧的方认,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
      旷远又苍茫的城郊,除了公路和野草,什么都找不见。

      向闻迟迟没动,而方认又转身了。
      他微仰起头,目光逡巡。

      “这儿……这儿。”
      他五指张开,两个指尖在空中虚虚点着,竟有点像在弹琴。
      “你家和我家。”

      “方认。”
      向闻轻声唤到。

      “嗯?”
      方认淡淡应声。

      “你更喜欢哪个方向?”

      方认静了两秒,嘴角挑起微弱弧度。
      他看了向闻一眼,人直直往后倒去。

      “嘭!”
      他躺倒在厚实而杂乱的野草上。

      “那我——更喜欢天上。”

      “为什么要选一个?”
      “我更想,自己飞上去。”

      “这是……我选的方向。”

      向闻沉默了很久。
      他取下一路幸存的书包,伸手进隐秘夹层里摸了一会儿。
      然后摸出一条,昨晚无聊时打开、现在还剩两颗的糖。

      撕掉长长的包装纸,最底下的糖露了头。
      向闻塞一颗进嘴,又蹲下,把另一颗塞进了方认口中。
      而后躺下,学着方认,双手交叠在脑后,看着渐渐昏暗下去的天空。

      他和方认,总在日落时分带着对方寻找方向。
      他感受着心脏平稳而有力的跳动,嘴角渐渐上扬。

      “臭混混。”
      他小声道。

      “……臭混混。”
      他又喊,声音里带了些无奈。

      方认听着,也笑了。

      向闻突然转身,伸头过去,在方认露出的胳膊内侧咬了一口。

      “嗷……”
      方认没有防备,轻声叫唤。

      全身都脏兮兮的,就这处被遮得严密,还算干净。
      一圈淡淡牙印留在这片比其他地方都白一些的细肉上。

      “臭混混。”
      向闻躺回去,淡然继续。

      “……嗯。”
      方认认命应下。

      “嗯。嗯。”
      他补上了先前两次。

      “……臭混混。”

      “嗯。”

      “臭混混!”

      “——嗯。”

      ……

      “拖油瓶”。
      “孤儿”。
      ……

      方认有过很多外号。

      相比之下,还是“臭混混”最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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