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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地摊经济”政策出来的第三天,向闻跟着舅舅在河滨公园摆上了摊。

      春末夏初的傍晚,衣服前几天刚脱得只剩单件。太阳走到地平线下去,白日的微微燥热又没了影。河边一起风,还有些凉。

      疫情还没完全过去,街上人人戴着口罩,看不真切脸。好在已经熬过了最难那段时间,出门的人渐渐多了。

      “闻闻,你守一下啊。我回去一趟,你妹妹老师要电话家访了。”

      “好。”向闻点点头,又喊住了就要转身离去的舅舅。
      “舅……说了别这么喊我了。”

      “哎呀,又忘了。这不是,这么多年喊习惯了嘛。”舅舅打着哈哈,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疾步而去。

      向闻叹口气,捏了捏因为说话而和脸有了缝隙的口罩鼻梁条,一屁股坐在了摊后的折叠小布凳上。
      今晚不知道又能赚几个钱。

      政策出来没一个星期,这是他们摆摊的第三天。前两天收入,第一天5元,第二天10元。
      他们的摊,是套圈游戏摊;他们的收费,是5元一人一次。
      至今,顾客总流量,3人次。

      家里倒也不指着这口摊吃饭。只是今年疫情,过年回来探亲的向闻和妈妈就这么被困在了老家。妈妈三个月前被厂里裁了员,现在两人吃住在舅舅家,等着向闻能返校那一天。
      舅舅倒没被裁,但经济不景气,上工机会也少了。最近排不上班,索性顺应国家政策,把舅妈那濒临倒闭的小卖店里的杂物拿出来摆个套圈摊。
      反正,也没成本不是。

      天半黑了。小城没什么高楼,一眼望去就是灰蒙蒙的天幕。远处能看见山的轮廓,泛青,像水墨画的影子。旁边的路灯光黄澄澄的,从头顶洒下来,染透了摊子这一片地。
      向闻整个人缩起,插兜窝在椅子里。
      无聊地看着路过的人们,他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头就垂到了胸前。只残存的意识唤着他时不时往上抬一抬,复又重重点下去。

      “——老板,东西被偷了。”

      慵懒的一声,打碎了梦境。这声音尾音拖长,发音含糊,让人觉得说话的人一定手插裤兜,站都站不直。
      大脑捕捉到了那个“偷”字,向闻惊得猛然睁开眼。

      “什么?谁?”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往前两步,努力眨了眨眼让自己清醒。

      “没什么,看你睡得东西快没了都不知道,提醒提醒。”
      声音的主人哼出一声闷笑,依然拖沓着语调。

      有路过的人好心出声,指了指一地零碎,又指了指向闻对面。
      “刚才有个贼娃想趁你没注意偷拿东西,被这小哥吓跑了。”

      向闻这才把目光放到对面那人身上。

      和他听见那声音时,脑中浮现的形象差不多:高高瘦瘦,戴着同款浅蓝色一次性口罩,身上是白色无袖T恤和蓝色休闲牛仔裤,胸口还挂了根银链子。
      果不其然,一腿弯着,双手插在裤兜里。

      “……谢谢啊。”向闻轻轻颔首,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这种人,年纪轻轻,一身吊儿郎当的气息,在这破败小城里随处可见。
      他们有个常用的称呼。
      “混混”。

      而他避之不及。

      “多少钱,老板?”那人却没走,换了一边重心站着,下巴对着地摊点了点。

      向闻不大乐意。但,有钱不赚,只会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五块十个圈。”

      “嗯。”那人十分散漫地晃了晃身子,终于把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
      “来二十块钱的。”

      向闻没说话,定定看了他一眼,转身去拿塑料环。

      这消费,算“金主”了。
      不情愿也得伺候着。

      需要四十个塑料环,竟然掏空了这破落小摊。向闻把三十个环从长杆子上顺溜下来,套在细细的手臂上,走了回去。

      “先给你三十个,剩下十个你扔了我再捡起来给你。”他有些不好意思。
      谁能想到,自家套圈摊上,连圈都凑不够二十块钱的。

      那人没忍住,明目张胆笑出声,盯着向闻。
      口罩上方露出来的眼睛眯起,看着心情很愉悦。

      “行。你们这生意也挺有意思。”

      向闻老脸一热,幸好隐在了口罩下。
      他心道,你更有意思。这些破烂玩意儿,你套个什么劲儿呢。

      那人伸手去撸向闻臂上的环。手指刚搭上去,又停住了。
      “怎么付钱?”
      大掌和向闻的手腕隔着一根塑料环的距离,没动。

      “啊……”向闻刚想说微信致富宝都行,就想起商家收款码在舅舅那号上,他没有。
      “微信吧。”
      只能他先收着,回去再转给舅舅了。

      一手还杆子一样僵直着,挂着一串塑料环;另一手费力去掏兜里的手机。
      解开锁后,单手操作着,点开微信,再去够右上角的“+”号。

      向闻手秀气,不比一般女生的大多少。或者说,他整个人都秀气,瘦瘦白白的,也不高。吃不胖,又懒得健身,一身嫩肉。
      大拇指刚按了屏幕最下方的home键,现在又要挪到右上方。他顾着手机怕摔了,动作小心翼翼。

      将将要按到时,手机被人抽走了。

      向闻“诶”一声,视线追着手机停到了对面那人手上。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掏出了自己的,一手一个,自顾自地操作着。

      扫码,快速点击几下,另一只手再确认。
      “好了。”
      然后把手机塞回了向闻手上。

      向闻看着正正躺在掌上的手机,有些羞赧于顾客帮他收款这事。正想别扭说声谢谢,却突然瞄到了还没熄灭的屏幕。
      竟然是聊天界面。

      最上面,“你已添加了Ren.,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接着,黑色的头像转来20元,而自己“已收款”。

      他倏地抬头,拧眉盯向对面的男人。

      这个“Ren.”耸了耸肩,浑不在意的模样。
      “可以玩了么,老板。”
      黢黑的眸子倒是跳动着莫名的光,勾人得紧。

      向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又顿住。

      抿抿唇,视线瞟向了地面。
      “拿去吧。”

      他转动被塑料环箍住的手臂,直挺挺地斜向对面。
      那人敏捷勾住第一个环,紧接着竟把手掌卡了进来。

      两人手背相贴,被一圈圈的塑料环困住。向闻感觉到手腕那块皮肤被轻轻摩擦,而后再是手背、指尖。
      臂上一轻,最前面一截塑料环被人勾着取了下来。

      “谢了,老板。”那人举举手上多出来的环,“先拿十个。”

      十个环,不多也不少。并起来一指长的宽度,被他轻松捏在掌间,甚至显少;环的另外大半个弧,绕过大掌,直直立在他手背上。

      向闻看了看自己露出来的细白手腕,臂一斜,上面的又滑落,重新遮住。
      转身。

      “你开始吧。”

      他退到一旁。

      男人的脸明明被口罩遮住,却让向闻笃定他在笑。那双看似无波无澜的眸子里,隐藏了几分看不懂的意味。
      他站在投圈的区域,鞋尖蹭住那根潦草画出的白线。向闻刚投去一个“别踩线”的警告眼神,还什么都没说,他又自觉地退了一小步。

      真是奇了。
      而且,虽然让向闻免去了开口的麻烦,可他怎么觉得……
      有点噎得慌呢。

      男人单手捏着一个环,平举在空中,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下。
      然后,手腕轻转,塑料环飞旋而出。

      一秒的光景,“啪”的一声,塑料环落了地。
      正中心,立着一个玻璃瓶。

      “……”
      向闻悄悄瘪了瘪嘴,有些不情愿地出声解释。
      “……这个空瓶可以换一瓶冰豆奶。”

      “唔。”男人也不知听清没有,眼睛没看向闻。他拿着新一个环,再次瞄准着。

      “啪!”
      又是敏捷一投,塑料环框住了一罐木糖醇。

      向闻挑了挑眉。
      这人准头还挺好。

      紧接着,男人挪步,站到了一个角落。
      刚站定,出其不意地甩腕。向闻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哐!”的一下。
      定睛一看,塑料环挂住了一个陶瓷猪存钱罐的耳朵。

      “……”
      向闻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三投三中,不管是实力,还是运气,都有点让人不敢说话。

      只是……
      费劲套这存钱罐干啥?
      这东西,古早得只存在于小学记忆里了。要不是在舅舅家小卖店里看见,向闻都快忘了曾经还有过这么一个风靡全小学的“时兴玩意儿”。

      向闻摊上的东西都挺鸡肋的,本来也就是店里卖不出去的囤货。出来摆摊,更多是没班上的舅舅和白吃喝的向闻心里一点自我安慰。
      挣回来一个子儿,也比没有好嘛。

      万一呢。

      这不,今天就来个“大客户”。
      虽然,他套圈这架势,像是要把向闻的摊搬空。

      男人不为所动,继续瞄准着下一个目标。
      塑料环直直飞向一个毛绒玩偶。只不过这次,环擦着玩偶头顶过,跌落到了地上。

      “这不算。”向闻赶紧摆摆手。

      “啧。”男人闻言,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不满。

      还好还好。向闻长出了口气。看来这人也不是真的“神投手”,应该不至于让自己倒赔家底。

      接下来,第四环、第五环……
      环环急飞,横扫而过。

      前十环尘埃落定。
      一共中了七环。

      向闻神色有点僵。后面还有三十次机会呢。
      而他这摊上,一共也就四五十个东西。

      男人抱臂站在原地,目光在地上逡巡,好像在数自己中了几个。
      然后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
      “老板,记一下,最后一起算吧。”

      向闻挥舞着勾塑料环的长杆子,一边勾起地上的环,一边有些没好气。
      “一、二、三……六、七。”
      动作和语气都恶狠狠的,像在泄愤。

      男人等向闻收拾完,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向闻看他这动作就不舒服。勾什么手指,招狗呢?!
      下一秒,却听见男人含笑的声音。

      “老板,不经套啊。这样吧,每十个为一轮,一轮我就带一样东西走。”

      听听,说的什么话?仿佛他每一轮都能套到东西一样!

      ……好像还真是。

      向闻的气一下子消下去大半,迅速挪步过去。
      伸手递环的动作,甚至有些狗腿。

      男人大手轻松握住三十个环,卡在了右手虎口处。
      向闻这才发现,这人好像是用左手抛环的。

      ……左撇子?

      他多注意了几眼,看男人再一次开始瞄准、出手。
      可渐渐的,也不在意什么左不左撇子了。

      ……因为,这准头,实在是太牛了。

      围观的人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多。这人每套中一个,就能引起一阵欢呼;而这欢呼,经久不绝。
      向闻的摊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火热的一晚。甚至有人怀疑这是请来的托,在骗人玩。

      向闻翻出一个大白眼,“五块!五块十个圈!至于请托吗!我摊都要被他套空了好吗!”

      男人越发熟练,出手几乎不需要思考,塑料环接连飞出。
      远远看去,就像个自动投射机器。

      投中时,他眼角微微上扬,意气风发;偶尔没中时,眉头轻拧,又会在下一个补救回来。

      终于,手里三十个环投完了。向闻一跃到满地凌乱里,急急数着个数。
      男人在一旁静静站着,听着周围的观众们起哄。

      “这个……这个不算啊!”向闻指着一个因为等待太久而滑落到地上的环,有些耍赖、又有些试探地喊着。

      “好。”男人却是点点头,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向闻略微意外,但更多是捡漏了的惊喜。这人,看来不在意套中多少,就是来玩的。
      他大胆起来,迅速扫了一圈地上,瞄见了几个本来套中,却慢慢滑落、或者后来被撞落的。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不算啊!”

      “好。”男人依旧是点点头,语气更轻快。
      眼睛眯起来,像餍足的大型猫科动物。

      在向闻的“努力”下,最后数出来,四十个一共中了二十九个。
      “你挑四样吧。”他装出一幅大度模样,壮胆说道。

      ……虽然占了便宜。
      但面上也得绷住了不是。

      男人跨进线内,随意地躬身一捞。
      一条糖、一副扑克、一支打火机、一盒烟。
      “就这些吧。”他摇摇手,四样东西刚好卡在一掌的四条指缝间。

      都不值钱。

      但向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烟和牌,真的很混混。
      可那糖……

      向闻长这么大,只见过一个男的喜欢吃。

      他甩甩脑袋,把一些悄悄溜进思绪的东西甩远。
      转头,有些刻意地挥舞着手,轰走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

      “没了,散了散了啊!疫情期间不能聚众!诶那个那个,举手机的,别拍了别拍了!”

      向闻一边赶着,一边眼观八方,防止有人趁乱顺东西。
      旁人见热闹不复,也都三三两两地退开走远。没一会儿,摊前又恢复了往日冷清。

      向闻站着,莫名有些累。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小布凳走去。
      走了两步,又定住了脚步。

      侧头一看——

      那男人还站在线前。

      向闻如临大敌,急忙蹭到男人跟前。
      他矮了大半个头,距离近了,只能仰着头说话。

      “兄弟,不开张了啊!你再玩我就没本了……”
      说了一半,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整个人像突然泄了气。

      “不玩了。”男人打断了他。

      向闻一听,提起一点精神,准备好言送客。
      还没开口,又被截住了话头。

      “明天再来。”
      这声音听着,他好像还挺开心。

      向闻咬紧后槽牙,脸颊肌肉鼓起,借口罩遮住自己的凶恶满满。
      “……您慢走不送。”
      面上,却不敢不假笑。

      男人又轻笑了一声,依然没挪步。
      “这糖还生产呢。”
      他抠开包装纸,最顶头一颗被挤出半截。

      “吃吗?”
      糖举到了向闻眼前。

      向闻有些愣。

      ……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

      他下意识咳了咳,掩饰不知从哪跑出来的一些莫名情绪。
      “……不用。”

      “哦。”男人浑不在意,又举到了自己嘴前。
      一手拉下口罩,一手轻轻一捏。
      糖被挤出,稳稳落入他口中。

      向闻看着他的动作,心中突然一动。
      露出来的这张脸……

      男人神色如常,自然而然地又将口罩戴了回去。他瞥见向闻呆呆的目光,眉梢轻轻上扬。

      “老板,微信备注一下?”

      这暗示般的话语,让向闻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嗓子眼却有点干。

      他又用力咽了咽,勉强润住了喉头。

      “……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男人没回话,掏出手机,打了几个字。

      向闻也摸出手机,点开果然有新消息的微信。
      最顶上,“Ren.”的黑色头像旁,冒着一个红色的“1”。

      消息框里是两个字。

      “方认”。

      向闻猛地抬头。

      男人摇摇手机,解下一边口罩。

      “想起来了?小哑巴。”

      他眼眸流光,表情舒展;嘴角止不住地勾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
      终于笑得开怀。

      *

      十几年前的夏天,风是温的,蝉是懒的,冰淇淋是要自己去冰店拎的。

      家门上的艾叶挂得干巴巴,端午一到,向闻就会被妈妈拉到楼道里,扒光了衣服洗艾叶澡。
      红色的大圆盆刚好能坐下五岁的他。满盆绿泱泱、苦唧唧的艾叶汤,浇到身上,再绞了帕子,一遍遍地擦。

      向闻不愿意。每天开门时都被碰得倏倏落灰的枯绿叶子,怎么还能拿来洗澡?

      妈妈边拧帕子边笑,一如既往的温柔。
      “洗完了,带闻闻去买冰淇淋好不好?”

      向闻蹲坐在盆里,眼珠滴溜溜地转。
      “爸爸呢?爸爸妈妈和我,一家人一起去!”

      “爸爸值班去了呀。等爸爸回来,闻闻和爸爸分享冰淇淋好不好?”

      向闻挣扎着要站起来,湿着光溜溜的身子,奔进了屋里。
      电视柜上,小猪存钱罐鼓鼓囊囊,一张一元从顶上冒了个尖。

      “那我要买小布丁!绿色心情!我要用零花钱,请爸爸妈妈吃冰淇淋!”

      急急追进来的妈妈神色微怔,又掩唇笑了起来。
      “好,好……你请爸爸妈妈吃,但是,现在先去洗澡好不好?”
      说着,把他牵出了屋,扶进了盆里。
      “不穿衣服处跑,不害臊呀……”

      向闻一边小心翼翼跨进去,一边嘟囔。
      “我在楼道里洗,已经被隔壁张奶奶和王阿姨看光了……”
      他悄悄撇了撇嘴。

      “好,我们闻闻长大了……明年家里换个大浴盆,就在屋里洗了,好不好?”
      妈妈抬起手肘拭额角的汗,艾叶汤溅了几滴到向闻脸上。

      向闻仰头望着妈妈,小手抹抹脸,又去擦妈妈的汗。
      “那我要快点长大……明年我长大,就可以在屋里洗澡,可以请爸爸妈妈吃更多冰淇淋!”

      妈妈笑吟吟地任他帮忙擦,眼中情深,藏不住感动和幸福。

      那时候的向闻,也觉得好幸福。

      他一直真切地想快快长大。
      在这一天之前。

      ……

      洗完澡快到傍晚。终于帮着妈妈收拾干净,向闻急不可耐地抱上存钱罐,拉着妈妈去冰店。
      夏天,夜来得慢。去的时候,世界还是亮堂的,只是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一片惨白的天幕,反射着刺眼的光。

      可到了冰店,竟然没开门。
      妈妈面有歉意,“……明天再来吧,闻闻。妈妈答应你了的,一定会买你最喜欢的冰淇淋。”

      向闻抱着小猪存钱罐,有些难过。
      “……明天,那明天,爸爸妈妈一起来。”

      兴冲冲地来,闷恹恹地归。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露出了一点身影,燃烧着天际的云,编织出一团汹涌的灿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金色和墨色纠缠不清,在某些角落里混沌,又在某些距离中分明。
      五岁的向闻,心情也像天空一样复杂。

      走到楼底下,他挣脱了妈妈的手,双臂环住胸前的存钱罐。
      “妈妈,我想去玩。”

      大概因为没买到冰淇淋而失了诺言,妈妈也内疚。她盼着向闻玩了回来能开心些,答应得很爽快。
      “去吧。别跑远了,听见妈妈喊你就回来……”

      还没说完,向闻已经蹿出去几步。妈妈“诶”了一声,急急补充,“……存钱罐妈妈帮你带回去吧!”

      “不要!”向闻头都没回,“我给他们看我的小猪!”

      被丢在原地的妈妈只得高声叮嘱,“……别弄丢了啊!”

      “——知——道——啦!”
      随着声音消失的,还有向闻小小的背影。
      转瞬,巷子里就空空如也。

      妈妈还有好些嘱咐的话想说,现在只能无奈叹笑,独自先回了家。
      ……

      跑出巷子口,向闻停住了脚步,有些茫然。
      他其实,没什么朋友。
      太瘦小,太文弱,同龄的孩子都不喜欢和他玩。
      于是他也只喜欢和爸爸妈妈玩。平时下楼,大多是自己和石头、花草玩过家家。

      但是他知道,偶尔也要假装有朋友。
      不然,爸爸妈妈会担心。

      向闻抱着瓷小猪,漫无目的地往一旁拐去。他还记得不能跑远了,只想去墙角找前天那棵最茁壮的小草。
      刚转了个弯,却吓了一跳。
      他的秘密墙角,竟然有个人在哭。

      是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看着眼生。向闻刹住了车,闪身躲在了墙后。
      然后,悄悄伸出头,看着他。

      这个男孩也很瘦,但是不如向闻白净。向闻仔细看了又看,终于确定他不是住这附近的人。
      难道这个男孩,是走丢了?

      抱着存钱罐在墙后转了几圈,向闻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男孩还仰头大哭着,丝毫没注意靠近的人。

      向闻观察着他,挪步过去。本来没发出一点声音,可没曾想,怀里的存钱罐挡住了脚下,一颗小石子不知从哪滚了出来,出其不意绊了路。

      “嘭!”

      “啪嚓!”

      “——哇!”

      接连三声巨响,打破了先前的场面。

      第一声,是向闻摔了。
      第二声,是小猪摔了。
      第三声,是爬起来的向闻,嚎得比男孩还响亮。

      对面的男孩被吸引了注意力,呆愣愣地忘记了继续哭。
      接替他的,是抱着小猪尸体,哭花了鼻子的向闻。

      “——我的猪!哇——我的猪!呜呜呜……”
      向闻跪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整天,没买到冰淇淋的委屈和猪摔碎了的难过,因为这一摔而齐齐涌上心头。他忘了自己本来想干嘛,只记得当下的悲痛了。
      这一刻,向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的五岁小孩。

      两人一个靠墙站着,一个仰头坐着;一个脸上的泪还没干,一个的泪正在源源不断地流。一静一动,谁都没打扰谁。
      直到天色渐暗,忽的,路灯亮了。

      向闻不知哭了多久,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他音量慢慢低下来,突然打了个哭嗝。
      对面的小孩仿佛被惊醒。他双手捏紧自己的书包带,在昏暗的墙角弱弱出声。

      “……你别哭了……”

      向闻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

      他看着这个和自己不约而同感受到五岁人生之疾苦的男孩,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惺惺相惜。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向闻爬起来,拍干净膝盖。

      他走到男孩面前,盯住这双在暮色里亮得惊人的大眼睛。
      想了想,秉着“本地人”的责任感,向闻收拾情绪,好心开口。

      “你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男孩听见这话,错愕了一瞬。慢慢的,他五官皱到了一起,眼里也蓄上了泪。
      “——哇!”
      终于没忍住,再次仰头大哭。

      这下,轮到向闻错愕了。
      虽然不知道男孩又哭具体是因为什么,但他也隐隐发觉和自己说的话有关。他手足无措,想逃跑,又不敢。
      男孩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这无人的角落,在今晚被稚嫩泪水一遍遍冲洗。

      犹豫了好半天,向闻终于下了个重大决定。
      他转身伏地,把地上散落的钱用衣服兜住、双手捧住,颤颤巍巍走回到男孩跟前。
      一股脑的,塞到了男孩怀里。

      “……你别哭了……”

      同样的话,这次换成了他说。

      “我带你去买糖吃,你别哭了……”

      男孩睁圆着眼,微张着嘴,眉毛还小虫一样拧在一起,可竟然真的止住了哭。他看着手里零碎的钱,又抬头看着向闻。

      向闻把钱往两人兜里塞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捏在掌心里,另一手去牵男孩。
      两只小手握在一起,灰扑扑的,脏兮兮的,谁也没嫌弃谁。

      两人都没再说话。向闻牵着男孩,径直走到了街角的小卖店。

      “阿姨,我想买这个,谢谢。”
      他拿起橱柜最外侧一条糖,垫脚把钱放在了台面上。

      “呀,闻闻来了。”老板的女儿二十多岁,摸了摸向闻的头,收了钱。
      他一向乖巧。虽然附近的小朋友们不喜欢他,但大人们都喜欢他。

      “这是你的小伙伴吗?”女人看向黑不溜秋的陌生小男孩,笑眯眯地问向闻。

      “这是……我的同学。”向闻把手背过去,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
      “……我的好朋友。”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他没看见,身后的小男孩,僵住了神情。

      甜甜回应了几句,和人脆生生说了“再见”,向闻又牵着小男孩回到了墙角下。

      “吃吗?”他抠开包装纸,剥出最上面一颗,递到男孩眼前。

      男孩犹豫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伸出了手,接过了糖。
      放进嘴里,一点点舔着。
      然后,终于再次开口。

      “……你叫闻闻吗?”
      哭多了,声音有些沙哑。

      “嗯!”向闻点头,“爸爸妈妈都喊我闻闻。”

      小男孩默了默。
      “……我家隔壁的小妹妹也叫雯雯。”

      向闻愣住。

      ……他有一点点点点生气。
      为什么,又有人说他名字像女孩。

      但是,这个小男孩,看着好像比他还难过。
      所以,他决定暂时不计较了。

      “……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低下头去,慢慢嚼着糖。
      糖碎了,化了,消失在口中了。

      把脚底的石子踩了好多遍,他才含糊出声。
      向闻差点没听清。

      “……方认。”
      “我叫方认。”

      ……

      吃完糖,向闻把方认带回了家。
      方认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来的了。妈妈不见了,也不知道爸爸在哪。
      方认说,他没见过爸爸。

      “妈!妈!开门!”

      门拍得很急,向闻妈妈跌跌撞撞跑来,大力打开了门。
      门外,好生生的站着向闻。

      和一个陌生小男孩。

      向闻妈妈高悬的心稍稍放下来些。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她总觉得心慌。
      幸好,向闻好端端的。

      “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
      向闻妈妈把两个小孩让进门。
      “闻闻,这是……?”

      “妈妈。”向闻扯住妈妈的衣角,小脸很严肃。
      “妈妈,他找不到他的妈妈了。我们帮帮他吧。”

      向闻妈妈“哎呀”一声,蹲了下去。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和爸爸妈妈走散的?”

      方认看着蹲到和自己一般高的温柔女人,有点不敢说话。
      “……我叫方认……妈妈说带我来找爸爸,然后,然后……妈妈走了,我就跑出来找妈妈,但是找不到妈妈了。”
      说着,又有些哽咽。

      “带你来找爸爸?”向闻妈妈有些疑惑,“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方认还有些怯,小小声地回,“我妈妈叫梅芸,我爸爸……不知道……”

      “梅芸?梅芸……”向闻妈妈呢喃着,似乎在回忆什么。
      突然。
      “呀!”她一下站直,往门外寻去。
      “阿认,等等,阿姨马上回来!”

      阿认……

      方认把这个称呼,放在舌尖、齿间,细细咀嚼着。

      好久好久以前,妈妈也这样喊他。
      ……

      没一会儿,向闻妈妈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个人。

      “王奶奶!”向闻招呼着。

      王奶奶走到方认跟前,弯腰仔细瞧了瞧。
      “错不了,就是方家的。”她扶了扶老花镜,“这和方清小时候一模一样。”

      方清?
      方清……

      是……“爸爸”吗?

      “阿认,”向闻妈妈又蹲到方认面前,温声询问,“阿姨带你去找爸爸,好吗?”

      “……妈妈呢?”方认闷闷憋出一句。

      “……妈妈……”向闻妈妈面带难色,却也尽力掩饰。
      “……等你再长大一点,妈妈就来接你啦。”

      方认已经敏感察觉到了什么。他没再说话,垂眸点了点头。
      向闻妈妈怜惜地抚他的头,把向闻托付给王奶奶,带着方认往外走。

      “方认!”向闻喊道。

      方认驻足门口,缓缓回头。

      “你家在附近吗?你以后可以来找我玩吗?”

      向闻有些忐忑。这是他第一次和另一个小朋友手拉手,第一次分享糖,第一次一起哭。
      他觉得,他好像要有朋友了。

      方认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目光又落到了地上。

      “……”

      “闻闻,跟着王奶奶在家等妈妈回来。”向闻妈妈出声,“……让阿认先回家。以后,妈妈带你去找阿认玩。”

      “哦……好。”向闻的声音坠了下去。他有些低落,转身进了屋。

      ……方认好像也不想和他玩。
      可是,吃了他的糖,怎么还不愿意和他当朋友呢?

      “——嘭!”

      大门合上了。

      和这声音一起砸落的,还有向闻七零八落的心。

      ……

      那天,妈妈很晚才回来。
      向闻缠着妈妈问关于方认的事,没办法,妈妈悄悄告诉了他。

      方认和向闻,是在同一个医院出生的,两个妈妈邻床。
      方认早了一天。

      两家本来住一个巷子里。可是两人出生没多久,方妈妈就带着方认走了。
      不知道去了哪。

      巷子里的人,意料之中,也唏嘘。

      方认的爸爸曾经是附近出名的好学生,可没想到,考学被人顶了名额。家里无力反抗,不愿意也得接受,只能让他进了厂子干活。
      可他从小被家里娇养着,就为了考出去。这下,怎么能适应厂里的劳苦。
      他从此一蹶不振,开始每日酗酒,麻痹自己。

      梅芸被介绍给方清时,正是方清决心要振作的时候。他收拾干净自己,老老实实上工,想在这条路上重新开始。
      郎才女貌,倒也是佳配。两人结了婚,和美了一段时日。

      然而好景不长。方清熬不过厂里十年八年才能有一次晋升的日子,又重拾恶习。梅芸劝过,帮过,也绝望过。
      可她解脱不了。
      她怀孕了。

      最后一丝希望,是方认的出生。或许,当了父亲,有了责任,就会改变。
      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永远比希望更沉重。

      方认出生后,方清依然没有改变。
      于是,在一个他一如既往不归家的雨夜,梅芸带走了方认。
      一走就是五年。
      ……

      送方认回去时,向闻妈妈委婉打听了下。梅芸本来带着方认在外生活,可她也需要人陪。
      原先相依为命的母子,在妈妈的生活有了新希望时,儿子就成了“拖油瓶”。

      送方认回来,是梅芸和方清商量好了的。方清知道自己窝囊,这么些年也没强求过什么。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愿意儿子在身边的。
      梅芸送回来方认就离开了。可没想到方清紧接着又出门喝酒,而方认直接跑了。
      要不是遇到了向闻,可能被拐走了都没人知道。

      向闻听了后,有些难过。
      自己的爸爸只是加班,他就已经很孤独了。可方认不仅爸爸不管,现在还没了妈妈。
      向闻暗自决定,方认以后就是他的朋友了。他要主动去找方认玩,让方认不那么孤独。

      窗外的耀眼霞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向闻依偎在妈妈怀里,抬头问道,“妈妈,爸爸还没回来吗?”
      “闻闻先睡吧。爸爸回来后,会去房间看乖乖睡觉的闻闻的。”妈妈安抚道。

      他点点头,乖巧回到床上,和以往每天一样,安心入睡。
      虽然,今天他在睡前,想到了方认。
      想到了方认嚎啕大哭的样子,想到了方认一声不吭的样子,想到了方认吃他给的糖的样子。

      向闻突然好期待。
      期待新一天到来。期待长大。期待爸爸妈妈陪在身边,还有了好朋友的生活。
      他渐渐沉入梦乡。

      ……可向闻不知道。

      不知道今夜之后,一切天翻地覆;
      不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不再希望时间向前;
      也不知道,在刚刚消失的浅墨色傍晚,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方认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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