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崔梅梓

3、第 3 章

　　薄夫人诵完经，起身接过孙妈妈递来的香，就着烛火点着了，在菩萨像前拜了拜，闭眼虔心祷告了几句，恭敬着将香插到香炉里。

　　佛堂里静悄悄的，绿湖进来时不敢弄出动静，只到孙妈妈身边时低声讲了几句话。孙妈妈点了点头，挥了下手，绿湖便行了礼退下。

　　待薄夫人这边一切都结束了，孙妈妈才走上前，将绿湖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薄夫人十分欣喜，方才还肃穆的脸色当即舒展开来，“阿沅回来了？”可旋即又皱了眉忧心起来，“怎么这会子回来？”

　　薄夫人到了正堂，见着了久未见的女儿，哪还记得路上的种种设想，深情呼唤：“阿沅！”转个眼瞧见要给她行礼的冬生，又立马改了脸色，恭敬唤道：“参见太子妃殿下。”然后便要俯身行大礼。

　　薄沅赶忙将薄夫人扶了起来，紧紧攥住了薄夫人的双手，双眼泛红，声音哀切，“母亲……”

　　听得这一声，薄夫人几乎肝肠寸断，她的女儿与她做了十七年母女，何时这般向她示过弱？必然是委屈狠了，正想问发生了何事，薄沅对在场的其余人道：“我有话要与母亲说，你们都出去，我不叫进来，不准靠近一步。”

　　薄夫人想，我女儿必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薄沅发了话，一大群人应是，纷纷告退，冬生关上了门。

　　人都散了干净后，薄沅将薄夫人拉至椅子前，按着薄夫人的肩膀叫她坐下，然后又攥住了薄夫人的双手，在薄夫人身前跪下了。

　　母女对望，一时无言。

　　薄夫人摸了摸薄沅的脸，疼惜道：“怎么瘦了？”

　　薄沅望着薄夫人的脸，想的是梦中薄夫人早逝，母女阴阳两隔，不得相伴，又想到母亲一生悲苦，只自己这么一个孩子，她又过成那样，实在是愧对母亲那么多年的疼爱，如今再见，不由得流下两行泪来。

　　她只哭不说话，薄夫人心疼到了极点，将薄沅抱进怀里，“我儿，你这样真是叫做娘的心都要碎了？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可是皇后娘娘为难你了？”

　　薄沅终于哭出了声，声泪俱下，“母亲救我，这天底下，除了母亲，我再想不到谁可以依靠了……”

　　“救你？怎地都说出这话来了？”薄夫人再坐不住，从椅子上下来，蹲下身与薄沅平视，一脸焦色，“救你？到底发生了何事，有人害你？”

　　薄沅摇头，“没人害我，但是我再待在那儿，我会死的，母亲……”薄沅抓住薄夫人的袖子，“我已后悔了，母亲，我不该逞那一时之气，我过的一点也不好，我根本不爱太子殿下，也不想做太子妃，皇宫是座牢笼，它把我关在那儿，吸走我鲜活的一切，让我变得麻木，不再有任何快乐，只能悲惨死掉，我不想这样，我只想做无忧无虑的母亲的女儿，母亲，我想回来，你救救我……”

　　薄夫人一脸复杂神色，她缓缓站起了身，觉得头晕目眩，跌坐回了椅子上。

　　薄沅膝行至薄夫人身前，抱住了薄夫人的小腿，凄惨哀求：“母亲，我不能留在那儿，我真的会死的，我不想死在那……”

　　薄夫人闭了闭眼，觉得无力极了，薄沅的哭泣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把她紧缚其中，然后越勒越紧，越勒越紧，让她无法呼吸……

　　“那你想怎么办？”薄夫人听见自己没有声调的话语。

　　“我想离开东宫……”

　　“离开东宫？怎么离开？你想和离？”薄夫人冷笑一声，“外边日头还高呢，你这就做起梦来了？”

　　薄沅忙道：“我当然知道没法和离，要是能和离，我又何须这般情态？母亲肯定会应了我的。”

　　薄夫人似笑非笑，“你既已知和离行不通，那你想怎么离开？”

　　“我想活着与天家断了干系是不可能的，死了才能解，但我又不能真的死了，我已经怕了，我想着策划一出假死，只当世上再没薄沅这个人，而后再跟母亲离开京城，不管到个什么地方都行，只要我们母女两个永远都在一起。”

　　“嚯，想来你心里已有了计划，是想叫我接应你？”薄沅还没说是，薄夫人又是一声冷笑，自嘲道：“我父母兄弟俱已没了，又与丈夫离心离德，只有一个女儿还算得上亲近，她自小我就把她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地爱护着，什么都为她想，什么都依着她，不想她给我什么回报，只求她一生喜乐顺遂，别像我一样。是我没本事，把女儿教的自私自利，什么都只顾自己快活，说到底，都是我的命啊！假死？你说的容易，这是欺君罔上，败露了可是要抄家灭族的，我是你的母亲，生了你又养了你，我为你死是应当的，我没二话，但是别人呢？我早跟薄大人分开过了，我养你是用的我母家给我的嫁妆，没用他一个铜板，我自认跟他断的干净，不欠他的，但你有罪，总得牵连上他，又成了我欠他的了，我可不愿意。太子妃讲自己后了悔，那是否还记得当初的雄心壮志？怎样劝你都劝不下来，现今才知道后悔，晚了。”

　　听了薄夫人那些话，薄沅羞愧难当，极不好受，比挨了两个巴掌还叫人脸红，她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喃喃喊母亲……

　　薄夫人把膝上薄沅的手扔开，怒气冲冲，“别喊我，我当不得这一句！你向我讨债，我没本事，还不起！”

　　母女两个这厢僵持着，忽听得外头有人兴高采烈地喊，“我做太子妃的女儿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呢！”

　　薄大人应酬归来，从爱妾胡氏那儿听得了几句酸话，知道薄沅今日回了薄府，便马不停蹄赶来了存晖堂。他只是个从四品的谏议大夫，却有个做太子妃的女儿，荣光的很，哪怕这女儿跟他一点不亲近，但外人哪可知晓？各处受的恭维，已早叫薄大人飘飘然了，便觉得这争气女儿虽没养过一天，但血脉亲情如何割舍？他就是未来的国丈，日后还有无边的富贵可享。

　　薄大人今日出门，照例听了大串的奉承，心内通畅，酒饮得不少，回到薄府也仍旧醉着，所以这才敢来存晖堂摆父亲的谱，清醒时哪敢说出刚刚那叫薄沅去见他的话来？

　　薄沅讲除非她发话，否则不许任何人进去，没人敢不听她的话，但醉了酒的薄大人听不懂这话，嚷嚷着要往里头闯，他耍酒疯，又没人敢动真格的拦，到底还是让他撞开了门进去了。

　　薄大人眼珠子还昏着，站在门口一脸迷惑，“我女儿怎么在地上跪着？谁敢叫你跪着？”

　　冬生就站门口，正侧着身子朝里头看，薄沅不敢叫她瞧见自己这副样子，赶忙站起来，眼泪也擦了。

　　薄大人笑嘻嘻的，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端起茶碗就喝茶，喝完就看着薄沅的脸，一脸的欣慰，“真是我的好女儿……”随即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尽是些叫她柔顺务必要侍奉好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之类的话，告诫她务必要收拢好太子殿下的心，不能失宠于娘娘殿下，不然便会下场凄凉……

　　家丑是不可外扬的东西，外头又那么些人，薄沅早先还能忍耐，可后来听到“下场凄凉”四个字，再忍不住，悲泣起来。

　　薄大人仍自顾说着，根本瞧不见薄沅的眼泪，也听不到薄沅的哭泣，薄夫人却是一颗心全在女儿身上，见薄沅此状，心痛如刀绞，便觉得薄大人聒噪的很，实在不能忍受，于是愤怒起身，举起茶盏摔到薄大人脚边，怒喝：“你给我滚！”

　　薄大人给吓的瑟缩了一下，可随即便红了脖子和脸，大骂：“你个疯妇！”

　　薄夫人哪里怕他，又摔了一个茶盏，指着薄大人的鼻子大骂。

　　场面一时不能看。

　　薄沅站在那儿，看着愤怒犹如斗鸡的母亲，愈发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女儿，无用至极，捧着脸哭了起来。

　　冬生在外头听着，知道里头着要闹起来，她自认是为自己主子着想，也不顾薄沅先前的吩咐，进了里头，对薄沅讲，“殿下，天晚了，咱们得快些回去了，这次出来是皇后娘娘恩典，惊动了别人可就不好了。”

　　薄沅不敢再看薄夫人，点了点头，连告别的话都没讲就让冬生扶着她出去了，不敢再多待一会儿。

　　马车上，薄沅一直在哭，冬生在一旁劝她，还旁敲侧击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薄沅根本不看冬生，只自顾着哭。

　　冬生的主子是皇后，东宫里头，太子才是她的主子，所以除了自己的母亲，薄沅现今根本不信任何人，自然不会跟冬生讲半个字。

　　冬生问了几次，没问出半个字来，知道再问也是徒劳，渐渐的也就不再说话了，要到东华门时才开口提醒了薄沅一句，然后她就看见薄沅坐直了，整了整衣裳，又把眼泪擦了干净，除了眼睛肿的不成样子之外，瞧不出半点哭了的样子，转眼间又与平常一样了。想到这儿冬生不禁纳罕，平日里笑也不笑，当真冰做的一个人，能一连几日见她失态，也实是不容易，只是病了一场，就有这样大变化？

　　薄沅到慈元殿拜谢，段皇后笑着一张脸，知道这儿媳冷情，也不强求，只同她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算尽了关爱，又留了薄沅晚膳。

　　薄沅饭吃的无味，只等着段皇后用完了，她好告退回去。

　　挨了一阵，好容易等段皇后搁了筷子，薄沅正欲松一口气，却看见一蓝衣女官急匆匆进来，俯身同段皇后耳语几句，段皇后听罢，皱起了眉，抱怨道：“最近是怎么回事？先是太子妃病了，后头有十皇子落了水，今个儿四皇子又坠了马，真是流年不利！”

　　那蓝衣女官说，“说是跌了头，伤的不轻，现在还没醒。”

　　段皇后扶额皱眉。

　　薄沅听得赵临受伤，心中无一丝波澜，只觉得是个离开的好机会，起身道：“想来娘娘繁忙，儿臣便不打扰了，只恨儿臣无用，不能为娘娘分忧，实在羞愧。”

　　段皇后道：“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个心，只是你病了也才好，得好好休养。”又打趣道：“不然太子回来，便要怪我这个娘没替他照顾好媳妇了。”

　　薄沅挤出个僵硬的笑来，随后低了头不再抬起，叫人觉得是羞赧极了才如此。

　　“距太子归京也没几日了，太子妃可得好好养养，就当是为了我。”段皇后笑道，“好了，天已晚了，怜安，送送太子妃。”

　　“是，娘娘。”

　　听得这名字，薄沅心中咯噔一声，怜安，方怜安……

　　一青衣女子走到薄沅身前，行了个礼，“太子妃这边请。”

　　薄沅看着她，有些发愣，她有一张圆脸，杏眼桃腮，巧笑嫣然……

　　这个人明天就要死了。

　　最近天气很好，莫负春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