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作残章诗成谶》惜也

5、结庐（一）

　　灵均睡得很沉，梦里总漂浮着褐紫色的凝滞的血块，迷迷糊糊之中，外面传来了喧闹嘈杂的声音。他睡眼惺忪来到屋前，很多他不曾见过却觉得熟悉的人，已经围在了那里。采云站在他们中间，他们似说些什么呵，又像在等待他的出现。
　　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下，他显得手足无措，慌忙地打量这些人们，有华发苍颜的老者，他们的皱纹深藏着智慧，他们的眼神深邃无比：他们有的狂放，老夫聊发之态；有些淡逸，颇有枯松古柏的风骨。再看那风华正茂的少年，他们光泽的面庞是无限的生气，有桀骜者，按剑而立；有隐逸者，持茗不语；有醉者，疏狂忘己。还有容颜姣好的女子，她们有的罗扇遮住了面庞，神情里透露着快乐；或怀抱着琴，眼角流露淡淡的哀愁。
　　采云把灵均拉到人群里，向大家介绍到：“这是灵均，以后，就是我们初云谷的朋友了。”大家都微笑着示意欢迎他的到来，灵均显然没有准备，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很快他就融在了一种莫名的温暖里面。他能有什么回赠呢，他实在是充满着一种感激，他说：“多谢了大家的接纳，我真想永远住在这里了，可惜没有我的住处呵，我多想有一个小草庐，与大家一起。”
　　众人的微笑却没因此而激烈，反而化作了黯然，只有年高的老者，把这看得淡逸，他说道：“我们为灵均搭建一座草庐吧。我那里还剩了很多修房的材料，大家随我来吧，应该很快就可以为他搭起。”众人诺然，纷纷散去了，他们有的回头看灵均，眼神里充满了伤戚。
　　灵均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谷里的人们都有些难过，连采云也流露出淡淡的失落。众人都散尽后，灵均问采云：“是我说错什么了呢，让大家如此不开心？”
　　采云摇摇头说：“这不是因为你，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初云谷里，大家都不远说会永远留在这里，就算住的再久，终究也会离去。
　　惜也来的时候，他同样眷恋着这里的风景和人情，他说：仅仅是朝夕氤氲的山岚，应经足以吸引他永驻在这里，更何况那些人。他于是承诺说他要永远留在这里，谷里的人都因他
　　这一句惊异不已，却不敢相信。但那就像在沙漠里干渴的人面前是广阔无边的湖，他们注定都会痛饮——可是那水却是毒的。
　　他曾和含章，在涟如的楼上对咏，冷漠的含章，竟然哭笑不停，他说：他喝了那么多酒，都没有品到这一句。
　　他曾和朽月——那淡逸的老者对弈，他们在竹林下，忘记了岁月，溪水漫湿了他们的脚，都不曾在意。
　　他曾和殁羽——那狂放的老者论道，他们争论不休，甚至盖过了涟如的琴声，但是他们却如此相惜，从不放过争执的机会。
　　他曾和夜昙——那持茗的少年品茶，他们竟然醉在了一个落花满地的黄昏。
　　他曾和无名——那仗剑的侠者比武，他甚至没有舞动拳脚，只是用自己的手绢，擦拭了无名的剑。
　　他曾和忘天——那醉酒的少年痛饮，他们喝着最烈的酒，咆哮着最尖利的声音。
　　他曾和涟如——那怀琴的女子抚琴，他们的音韵，竟没有分毫的差距。
　　他似乎理解了每一个人，或者他就是每一个人，收容了别人所有的失落，并用淡淡的方式，就将那些不快消溶在了白云苍狗间。他像是一个神秘的迷，谁都可以读到他的一面，可谁都无法理解他，没有人看到他内心是否藏着痛苦，他的眼神很随意地就保留了一切，出落总是那么随意而平淡，让人察觉不出异样来。他也在药庐里细心地呵护花草，抚摩着叶子就像抚摩自己的孩子。在秋庆的篝火前，他会与众人忘情地唱歌，跳舞，没有忌惮地快乐。他孑然一身到来，却像天生拥有了一切，可以给人所有，无限的快乐与幸福，是人们没有想象过的。这一定不会是攫取——若他未曾离去的话。
　　最初，谁也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可当他离去的时候，大家都责怪他不守承诺。
　　那天，细雨潇潇，就在涟如的酒楼，他说道他离去的时候，便举起酒杯，撒向了楼外的杨柳。
　　除了置酒的沫寒，谁也没有看清他离去时候的神色。听说他走的时候怀抱着一坛酒，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后来谁也没有听说起他的形迹，想他已经远去了。
　　那傍晚当人们寻找他唱歌的时候，却发现他依然离开。大家都哭了，哭声彻骨。
　　我看到药庐里的花草，转瞬就在夕阳里面枯萎了。这个人，曾给予所有人期望，又突然带走了所有人的依附。是攫取，他盗走了所有人的痛苦，留下无可填补的空白之处。他在废墟之上，用废墟的砖瓦建起了一座城堡，建成时立刻就摧毁了它。废墟依旧是废墟，只是砖瓦更加零落，唯那建造者，还是没有自己的归属。
　　采云越说越伤心，他伏在灵均的肩上哭了起来，灵均说：他懂得每个人的心思，却没有人懂得他自己，废墟上的城堡也不是他想要的居处，所以他毋宁毁掉仍远远看这废墟。
　　采云停下了哭泣，拭着泪水说：或许你该早些到来罢，或许他该迟些离去。
　　“或许他没有走，只是怀抱一坛酒，独自在角落里沉醉。”灵均环望着，似在寻找惜也的影子。
　　没有，一切均是揣测吧，灵均只是希望自己不要离去。

　　他们选取了一处临近溪水的地方，为灵均扎起了一座草庐。茅草铺成的屋顶，青竹栅做的墙，楠木的柱，青石的基。篱笆围成了小园，前庭留出一片空地。灵均携采云来到时，他已对这草庐着迷，甚至想要现在就住进去。他实在按耐不住自己的欣喜，围着草庐奔跑了三圈，眼神里充满了惊异。他看那些擦拭着汗水的人们，心里说不出的感激。采云看着疯狂的灵均，满是欣慰，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灵均说：我要在屋旁的田野里种下蕙草，在前庭的空地栽上桂树。这样，每个春晨曦河风都会送来香泽，每个秋的傍晚都可以在夕阳里品尝落英。如果可以，我还会在庭院里种那兰花，如果可以，我要一张素琴来弹奏，在寂静的夜里吟咏；如果可以，我还要一柄长剑，在庭院里燃起篝火时，将献上那尽情的舞。给我佳茗吧，我们一起陶醉在香馥里；来对弈吧，我们可以忘了春秋。还有别忘了酒，那最烈的酒也好，最醇的酒也好，要我们一起醉倒，忘记了自己为止。他们听了都很高兴，或拍着灵均肩膀，或拉着他的手，说：“灵均，今晚我们要给你惊喜。”
　　是的，惊喜。
　　这个夜晚，篝火就在这庭院里燃起采云送来了花草，涟如送来的素琴，夜昙送上佳茗，无名递上宝剑，那老者来得很低调，他们却送来了最陈年的酒。灵均怎按耐得住这种愉悦，他说：来痛饮吧，今晚我们当醉在这里。
　　就当他们开始痛饮时，天上的星辰，燃烧着熊熊的活火，纷纷坠向大地，呼啸着，那声音尖锐刺耳。惊叫声起，还有哭泣声。
　　哭泣声，灵均听着太熟悉，那哭泣声实在太哀切。“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