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作残章诗成谶》惜也

3、困蒙

　　那一片豁然开朗的景致呵，灵均已经迷失了。妩媚的月色洒落在奇形怪状的巨石和中间的花草上，散发着柔和而美丽的光泽，时与空交织的画卷，让灵均惊愕。夜风徐徐吹过，带来了醉人的香馥，这夜空之下，谁不愿意欢歌乐舞？
　　采云看他那样陶醉，就像忘记了自我，便放下心来。她取消青笠黑纱，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灵均回头看这救他出离烟的女子，她在月下的光泽让他手足无措。他无法去形容，只道月影花形，浮生若梦，他沐在清泉里，若昏迷初醒时一样。
　　“你真美呵，你的容颜应属于芳草与明月才是。为什么让我看到，我怕我的眼承受不了。”灵均称赞道。
　　采云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她理弄着自己的头发，不知如何去回答。
　　灵均心底有压抑不住的喜悦，他像窥见了自己一生梦寐以求的，他从月光下想象那不远的初云谷，恨不得立马就能住进去。这风如此温柔，这月如此妩媚，灵均像疯狂了一样，狂奔起来，他内心在跳动，所以他随着内心跳动。
　　“我们出发吧！”灵均没有等采云的回应，就兴冲冲地冲向那措立的奇石繁花里。他要穷尽自己的目光，看到自己向往却没有看到的景致。
　　“等等...”采云来不及制止住时，灵均已经消失在了石阵里。她哪里会想到，刚才静默如水的灵均，却奔如脱兔。
　　采云有些急了，她只知道穿过石阵的通路，却不知道如何去救出陷在石阵里的人。“都怪我没有留意，现在该怎么办呢，怎么带他出来？”就像一个牧羊人刚引着羊群走出沙漠，却又把它们丢进暴风雪里，她急得团团直转呀，懊恼不已，不住责怪自己。
　　“等等吧，或许那只是普通的石头而已，他很快就会回来的。”采云努力说服自己等下去。不，那并不是普通的石头。
　　灵均忽然觉得自己渺小无比，繁花在头顶环成了苍穹与星辰，远不可及，四周仅有一些极微弱的光线，且在不断地消逝。这近乎混沌的天地，让他恍然大悟，“石阵？”他知道自
　　己肯定掉入了陷阱里，但并没有多余的恐慌。他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世界，终于他发现他将被湮没在这里，当他举起手时甚至连远去的微光都不能触及。
　　他不知道如何走出去，且往前吧！但他想到采云还在后面，可能正因自己而焦急地寻找呢，他开始责怪自己的过于鲁莽。“采云！”他大声地朝着天空喊，天空之外还是天空，没有回应，他没有放弃，继续喊道：“采云，我在这里，我没事！”他想，这样她应可以放心了，我也可以自己探索者怎么走出去。声音只是漫漫地散开，再也没有回应，不知沉没在了哪里。难道仅仅这一步，世界就割裂，她不知道我在哪里，要是她也迷失，我又如何办呢。他满怀着愧疚与自责，虽然他安慰自己说：“或许采云已经听到了吧，只是她有些生气才故作不理。”可很快他就明白这是欺骗，采云没有听到，亦不会故作不理。
　　只有我自己先出去罢，再寻找采云。他有些近乎绝望了，唯有这是他可以做到的。
　　他仰面自己坠落的世界的天空，愿从那“星辰”里找出规律，他用凡世智慧，来洞察这里的奥秘。“只要有一点重复，便是一点规律，”灵均这么告诉自己。
　　终于，他发现了一条规律，足以让他放弃所有的追寻，这里的天空没有留驻，“星辰”的运转从不停息，他们没有恒定的轨迹，就像顽皮的孩子，随心所欲。灵均的眼已经酸痛了，快看不清这穹顶，他脚下的依附，亦渐渐变得虚无起来，他的身躯，也没有了意义。除了绝望，便是这无穷的天地，他甚至觉察不到自己灵均实在太晕眩了，他不能再看那乱舞的繁星，躺了下去，这一颗疲倦的心，是漂浮在哪里？他叹息道：“明天和来世何者更先到来呵，谁且让我知晓？”
　　采云哪里能等呢，她泪水都掉出来了。这么久灵均还没出来，连声音也没有。“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进去!”她横下决心，不再把那以前的劝诫当作顾忌。沿着灵均的路线，开始时她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些石头，因为她从老年人那里听来，说是按照奇门八卦排列，只有生与开才是可进可出的活门。可是她哪里懂那奇门遁甲，她只知道按照长辈们教给她的那条路来回，这奇石里藏着无论什么，在此之前都好像并不存在。她想，我不懂得推演，灵均也不会，我应该先找到灵均才对，再一起想如何出去吧。她有些心烦意乱，便踏足进去。
　　石阵是安静的，全没有反应，那巨石立着，繁花环绕，倒有些威严的气势。前面只有两条路，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完美的对称，虽然协调却让人难以抉择。采云想，灵均会选择哪边呢？他的想法总是那么怪异，总会与我习惯的相悖逆，无论我选择哪里，都无法脱离我的选择方式，都是与他选择的相去甚远。究竟选哪边是好，她呼唤着灵均的名字，心说：哪怕应一声也好啊，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可是灵均回答了，她哪里又能听见呢。
　　她试想着自己是灵均，试想着自己追求着放逐，试想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来自岭外的人，她小心翼翼地选择了左边，又犹豫地改回右边。终于，她还是决定了左，只是因为时间太紧急，她不能再过多的犹豫。当她走过那经过了费心思量选择的路口，却发现前面依旧是两个一模一样的路口。多么简单的路呵，只需要往左或者往右，可是那心里多了顾忌的采云，如何可以抉择。她不可以自己，还随时担心前一个选择是否错误，当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已经殚精竭虑的她发现仍没有找到灵均，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与他相悖，如今渐行渐远。她愈发痛苦，有时责怪自己无法融入那个怪异的思想，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思虑太过多余，灵均或许已安然在前面等待自己。
　　我该赶紧出去罢，脱离这里便能找到他，在午夜前把他带回去，采云告诉自己。她加快了自己的步子，用手撇开左右的花草，嘴里，依旧唤着灵均的名字，她觉得很熟悉。
　　就像天地寂灭了一样，灵均从一种孤独空旷之中惊醒过来，那乱舞的繁星已然消失了，只剩下夜，黑色，或者没有颜色。
　　“我如何可以辨认出自己，除了这心的孤寂已无感觉。我于这虚空是在哪里，这虚空于我又在哪里？”灵均抚摩着自己脸，可是他没有触到的感觉。他有些恐惧，恐惧这孤寂与恐惧的感觉都会消失在这里。
　　“还有什么可以证明我的存在，没有冷与热，没有痛，没有了触，连我的声音都在像远处散去，视线也无法收回。我将无可把握我自己。”他试着把手探向前方，试着跑起来，一切寂静中，他就像纹丝不动而已。
　　他开始沮丧了：难道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国度，一直逃向的避所么？为何这种遗世比想象的难堪，竟使我毋宁被他人这地狱禁锢到永远。这么巨大的虚空里，多么希望支撑我的是信仰而不是逃避，可实在逃避太久，诸神都已经远去，凡人更已远隔，什么还可以信仰或信任。他扣问自己的内心，扣问那孤寂的感觉。“采云。”这便是回声，她为他的生命注入了一滴泉水，这泉水今犹在他的心底。这是他感觉到快乐心底涌出，在他失去知觉的肢体蔓延，他有了呼吸的余地，甚至像朝圣者欢乐地唱咏起来：
　　比寂寥更寂寥的国度，比虚无更虚无的土地
　　时间都干涸了
　　记忆也没有力气
　　离烟蔽眼，行云遮迹
　　唯那火焰毁灭我的身躯
　　触痛可成唯一的证据
　　是你的眼神，还是你的笑语
　　让我平静更胜这国度
　　却不曾忘记自己
　　终于，他似在发现这意义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双眼不能再凝视黑暗，疲倦的睁不起来，他安静地躺在虚无里，睡了过去。

　　“我明明知道，隐藏在那未知的仅仅两条路而已，只需要随便选择一边一直往前便可以过去。可我终无法不去揣测，不去揣测灵均的想法。我的思绪一开始呵，就无法不再延续。我愿自己迅速地走出这迷阵寻找走出的你，却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还陷在这里的你。灵均啊，你究竟在哪里呵，为何要在那过往的一瞬发现，却不让我在这漫长的此刻找到你。我殆尽最后一分力气时，你将在哪里？”
　　采云厌倦了恐惧了这简单的选择，她的心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心。
　　天空在她头顶旋转起来，月就直直地坠落下去，一双眼收揽不下这天空。声嘶力竭时，她晕厥了在那里。
　　一切复于寂寥，尘归于尘，土归于土，这后面便是一段真空，他们谁也没有发现。
　　如果不是晨曦时光芒裂地的一声巨响，他们都不会从各自的沉睡里醒来。若非解脱后残留的茫然，他们应立马去拥抱享受这煦暖的阳光，因这晨曦实在是太美丽。他们只是凝眸相视，更多的却是内心的欣慰，他们回首时便知道，一切具已在身后了，只有阳光软软地洒在他们身上，撒在草地上。他们没有去问为何脱离那困住他们的石阵，因为那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采云说：“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灵均笑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算是回应，他扯着嗓子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声音却哑哑的，他便停下了，只是笑。他看着采云手上被花刺划出的伤痕，眼底流着感激，也有释然。
　　采云却有些忧心，她知道离烟的毒已经没有办法解除，灵均每天都会陷在离烟毒发的痛苦里。她只是内心责怪自己，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有伴着他静静地沐在阳光里。
　　良久，他沙沙哑哑地说：“我不知道已经向往这种恬静多久了，但记忆中只有童年才享受过这么多的惬意，当我越想刻意追求，我便与之越背离。直到今天我终于又体会到了那种感觉，无拘，静默，且温暖，幸福极了。”
　　“我现在会明白你的这种感觉。或许从小走在那一条路上，习惯了厌倦了也忽略了周围的一切，最后连自己都忽略了。直到昨晚我面对了那种选择，自己必须要下决定却又要考虑一切，我才懂他们给我的直线是多么简单，而意义则当自己去找寻，就像这寻常的阳光。”采云尽力把自己遇到的和想到的说出来，又想要知晓她的一切是否都正确，“我多么想当时就变成你呵，因为面对那左右的选择，我实在怕自己选择会与你的方向越来越远，最终再也无法找到你。你呢，你究竟选择的是哪里？”
　　灵均摇摇头，他说：“我没有遇到那样的情况，只是陷落在了一个世界里，自己渺小无比，天地如虚，没有任何的方向。或许是你成了我的信念吧，让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存在而不至于完全泯灭在那一片虚无里。”灵均回想起来，依旧有些迷失的感觉。采云无法想到那个世界，只是朦胧的觉得那一定是很痛苦很压抑的，她有些失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甚至连否定的也不是。
　　过了一会，采云说：“我们回去吧，爹肯定担心死了。”
　　“回去？”灵均笑了，“原来我也住那里，正好肚子很饿了额，看看家里有没有好吃的。”
　　“你还真是会断章取义。”采云微嗔，“你还没到过那里呢。”
　　“或许我曾到过，或许我现在到了，或许我以后将到里，不管怎么说，对于完整的我来说，我都到过那里。”灵均说道。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采云笑了。
　　他们向着初云谷行进，履着清风，沐着煦暖，山色怡来，芳草簇繁。路并不长，很快就来到初云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