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颜菓

38、心梗

　　宋曜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在家里的时候因为奶奶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到了学校，又被学委班长生活委催材料催得心力交瘁。之前他不是故意不回颜旭消息的，只是手头事情实在是多。

　　不，忙碌其实不是主要的原因。宋曜的人生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变故。出于一种本能的对自己的保护，也出于对家人的责任感，他有意的、刻意的想要抑制住心里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他们的关系这样就好，不能再进一步了。

　　虽然这样想着实有些矫情，宋曜觉得从始至终心辕马意的只有自己。所以更进一步什么的，可能只是他的奢望，他们本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心里的槛儿，需要自己跨过去。

　　宋曜的奶奶病倒了。
　　对于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宋曜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奶奶年纪大了，小毛小病是常有的事。但这次不一样，奶奶突然的心梗，让宋曜第一次体会身边的亲人被死神攫住喉咙的恐惧。至于奶奶为什么会病倒，一切都要归溯于宋曜那个不懂事的堂弟。

　　堂弟是大伯家的独子，大伯老来得子，这位弟弟从小娇生惯养，被大伯一家捧在手心，要什么给什么，就差没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他了。宋曜不可能不羡慕堂弟的生活状态，但是他也不希望自己变成堂弟那样，娇纵任性，好像全世界都要围着他转。

　　大伯一家生活在县城里，勉勉强强算得上小康，平时逢年过节也会往村子里跑，给奶奶送点钱，这些钱一大部分都变成了宋曜的生活费。三叔一家没有孩子，生活也比较拮据。可能是叔叔婶婶生理上有什么隐疾，奶奶前些年虽然在意，但是看三叔两口子幸福美满也就不再过问。

　　过年这些日子，自然是小辈要回老家吃年夜饭，于是大伯和三叔两家就在村里的老房子暂住了两天。本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顿年夜饭，讨论一下小辈们的生活学习状态，晚饭后聚在一起搓搓麻将、看看春晚，平安喜乐又一年。可是宋曜这个上高二的堂弟却不安分，在年夜饭桌上说有重要事情要宣布。奶奶听了以为这小子考了个第一，兴致勃勃地准备夸一夸自己的小孙子。谁知堂弟语出惊人。

　　他说他喜欢上一个男生。而且，他从很久之前就发现自己不喜欢女的。

　　老人家的脸色当时就变得十分难看，黑黑皱皱的皮肤泛起一丝异样的青。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一家人一时间都被这个消息怔得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

　　好死不死的是这小堂弟完全不顾长辈们的脸色，一脸得意地说自己已经在和那个高他一级的男生谈恋爱了，脸上充斥着得意的表情。

　　不会读空气的典范。

　　情商低这点这也不怪他，毕竟从小他就没有要看别人脸色的需求。他的父母性格好，又宠着他，从小到大都没给他怎么摆过脸色。奶奶因为不常见他，每次堂弟来做客也是对他百依百顺。这孩子长得讨喜，白白嫩嫩，很难让人生他的气。虽然有时候说话有些讨厌，但是他的单纯又忍不住想让人无条件原谅他。

　　大伯默默地放下筷子，满脸严肃让堂弟不要开玩笑。宋曜还没见过大伯这么低气压的模样。小堂弟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对他脾气，于是他鼓着脸嚷嚷着他们是真爱，已经私定了终生。

　　多么幼稚的年少的爱恋。

　　宋曜忍不住思考他高中谈恋爱的时候也是这么幼稚的吗？他回想起自己高中的女朋友，确实有对那女孩说过要考去同样的大学，要在同样的城市工作，以后要娶她。那女孩只是红了脸，微笑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能男孩子都是这么幼稚的生物。后来，他们既没有在一个地方上大学，也没有再维持恋爱关系。越幼稚的人越会把海誓山盟说得那么轻易。

　　堂弟和他的父亲就这么在饭桌上争执了起来。他的母亲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泪，奶奶面色铁青，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宋曜和三叔两口子不好去劝架，一方面这到底属于别人的家事，不好插手；另一方面他非常佩服堂弟的勇气，但是他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好佩服的，堂弟只是没有考虑后果的冲动行事罢了。虽然他们只差了两岁，但是家庭环境复杂地宋曜和被保护得很好得堂弟，心理年龄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堂弟摔了自己的碗，大吼着自己不要传宗接代，自己只要真爱，以生孩子为目的的婚姻都是肤浅的。他指着宋曜的鼻子，说老宋家还有一个男的，让他给你们留后吧！大伯生气得甩了堂弟一巴掌，伯母吓得眼泪直流，还是看不得自己儿子挨打，上去拉住大伯却被盛怒的大伯甩在一旁。堂弟被打懵了，扬言要和父母断绝关系。这时候老人家手里的碗筷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这场争吵。坐在奶奶身旁的宋曜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视线来，却发现奶奶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左手按着心口，整个人像一只虾一样蜷缩起来，奶奶紧闭着双目，面部发紫，整个人瘫倒在太师椅上。不仅是宋曜，叔伯们都吓了一跳，慌乱之中还是宋曜先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

　　村里路不好走，最近的大医院开车过来也得一个小时。宋曜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大伯提议先把奶奶搬到村里的卫生站去。可是大过年的医生也都回家过年了。想到这里宋曜背起奶奶就蹬蹬蹬地往不远处的一家老房子跑去，那里住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在卫生站干了几十年的护士，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互相熟悉。

　　老妇一家也在和远归的小辈吃年夜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开门时本来脸上还有些不悦的妇人，一看到宋曜背上半死不活的老人，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还好几十年护士不是白当的，基本的急救常识还是知道一些，立刻帮老人做了简单的心肺复苏。只是她擦擦额角的汗，说自己这个只是三脚猫功夫，还得等救护车来到大医院去，撑不撑得住就看奶奶的造化了。老人此时已经没什么意识了，眼皮一动不动，嘴角耷拉着，露出一点泛白的舌尖。

　　许是路上畅通无阻，救护车四十分钟不到就到了村口，一行人又风风火火地把老人抬出去，宋曜一边流泪一边伸手探着奶奶的鼻息，还有呼吸。谢天谢地。

　　大年三十，宋曜一家过得跌宕起伏。

　　这一天折腾到后半夜伯母、堂弟和婶婶都回去了，大伯和三叔让宋曜也回去睡觉，但是宋曜不肯，执意在这里守着奶奶。他是奶奶带大的，论亲密一点也不比他们两个当儿子的少。于是年初一醒来的时候，宋曜还靠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身上盖着大伯的外套。

　　宋曜从座椅上一跃而起，但是因为没休息好，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他急着掏出手机想问大伯奶奶的情况，却发现手机不在自己的口袋里，左翻右翻也没找到手机，不知道慌乱之中把它丢到了哪里。这下宋曜犯了难了，医院走廊冷清极了，几乎没什么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护士姐姐，他急忙抓着人家询问昨晚送来的那个老人怎么样了。宋曜太紧张了，他好怕护士姐姐告诉自己一些不好的消息，他生生得快把人家的护士服拽破了。
　　护士姐姐见他这幅慌张的模样，忙出言安慰说老人家已经救回来了，并给他指了指重症监护室的方向。宋曜一时间激动地语无论次，忙不迭地对护士姐姐道谢。

　　奶奶救回来了，只是需要住院。

　　宋曜隔着玻璃看着奶奶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一阵阵地抽痛。他不得不讨厌起自己的堂弟来。这个罪魁祸首，从小不懂事就算了，居然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让自己的亲人受伤。出柜这种事情，怎么也得到自己有经济能力的时候才配和家里人说吧。不然的话，除了会给家里人添麻烦，会让至亲伤心，还能怎么样？自我满足？

　　宋曜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感情来。小堂弟说的对，现在老宋家只能靠他一个人传宗接代了，人不能活得这么自私。宋曜紧紧扒着监护室外的玻璃，额头贴在玻璃上，闭上眼睛，他想的都是颜旭。人在脆弱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着自己的依靠，现在奶奶病倒了，宋曜只能想到颜旭。

　　要让自己割舍掉这段情感谈何容易，他从没有那么在意过一个人。即使是他的初恋，即使是他的前女友，他都没有那么迫切地被一个人身上的某些特质所吸引。他着迷于颜旭认真对待一件事情的样子，也会因为他受过的伤痛心疼不已。他努力地想要和他靠近。但是谁能想到变故来得那么突然。小堂弟可以随心所欲地和自己的父母翻脸，他不可以，他不能对养育自己成长的奶奶说出“喜欢上一个男生”这种话。奶奶一辈子受尽了苦，她的后半生本应该是安享晚年，但她却为他付出了太多。

　　如果他必须要放弃一些东西，那他只能放弃颜旭。

　　对不起，宋曜对自己说。
　　对不起，喜欢上你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