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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起航前夜(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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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的质问,安泽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就连那血肉外翻的伤口,也没让他稍微皱一下眉,就似乎被刺伤的不是自己一般。
浓密的白雾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下,月色无法透进的窗内隐秘的黑暗蚕食着微弱的烛光。
在静静地端详了手中的宝石一番后,安泽才淡淡地开口:
“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是不管用的。”
那涌动的雾气似乎在这一瞬有些凝固,而那面目憎恶的少女也在此刻停顿。
“……真是安静的世界。”随着这么一声轻声叹息,安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脚和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右肩的伤口被动作撕裂得更大,鲜红的血液无法止住地流涌,那一刻,失血过多的虚弱感和似乎被死神的镰刀悬挂在头颅之上的绝望与无力感一同袭来,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可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安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转过身,预往窗边走去。可不知何时出现的白雾已经弥漫了整个房间,连视野中可见的东西都寥寥无几了。
安泽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少女没有跟上来,但那怨恨的目光似乎凝为实质,一直注视着他。而肩膀上的剧烈疼痛往外扩散,刺激着每一个感官。
安泽没做理会,甚至看着血液止不住地涌出,滴落,在地上汇聚着一小滩血泊。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房间里的结构。睁开眼时,再没了犹豫。
他迈步继续前行,白雾越发浓厚,似乎想把他困在此处,这种茫然状态下,似乎连基本的方向都难以辨认,不禁会让人产生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荒谬感。若是停留得再久一些,只怕对之前记忆的真实性都有所怀疑了。
可安泽的脚步不再有一丝停顿,即使那种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和无力感拉扯住他不要前行,迈出的每一步留下的血色脚印更为刺眼——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少女怨憎的目光终于消失,那张一半腐烂得生蛆,一半保留着青春艳丽的面容,如烟花一半,在后方无声绽开,纷落着消散在白雾之中。
安泽似乎若有所感,迈出的脚步在空中停顿了微微一秒,继而继续向前。浓厚的白雾虽未散去,却稀薄了不少,窗外隐隐有月光透来,屋内的光线虽然依旧半昏半明,却也倒是能看清大致了。
这屋明明不大,刚才那几步却格外漫长。
安泽终于停下了,房间里久居不散的雾气也消散殆尽,一切归回了之前一般的平静安宁。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女的踪影消失不见,地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唯有木桌上微微摇曳的烛火,放在一边摊开的集邮册,还有那未归回原位的木椅显示着刚才突如其来的凌乱惊恐。
黄粱一梦般的幻境从归于平静与普通,夜色寂静无声,依然平和。
安泽转回头,刚才的一切似乎依然历历在目,那种失血过多的虚弱和身上的剧烈疼痛虽然消失,却也一时难以忘记,房间的气压似乎依然沉闷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该开窗透透气了。
这样的想法顺理成章地在脑海中呈现。
安泽也的确顺从了自己的想法——可当他的手将要触摸到窗口时,却突然停住了。
他似乎想突然想到什么,有些犹豫,又有些为难,缩回了手,低声喃喃着:
“邮册忘了关上,若是风太大把邮票吹走了可就麻烦了……”
“唉……先去把邮册合上吧……”这么说着,安泽转过身,往回走去。
一步一步,很慢,很缓。
窗外月色朦胧,从外至内都处在一种半昏半暗的光线中,窗户上清晰地倒映着安泽的模样。可随着安泽的转身,玻璃上倒映着的轮廓并没有动。他安静地注目着安泽的背影,面上的表情变得逐渐狰狞起来,周身的轮廓不再清晰,如粘稠的液体一般在阴暗处扭曲。随着安泽的走动,那藏在黑暗中的阴影向外蠕动,像拉伸的丝线一般一根根沿着地面,从玻璃上的倒影往安泽的方向伸曲,最后却堪堪停在安泽的影子之外一步之遥,它们疯狂地蠕动着,不甘地扩散挣扎,却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挡,再也无法靠近分毫。
那玻璃上的轮廓变得狰狞得几乎无法维持面貌,注视着安泽的恶意几乎浓郁得要凝成实质。
安泽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轻笑了一声。
随着这声轻笑,时间似乎又一次凝结,这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停留在一瞬。
“只要我不打开那扇「门」,你怎么也伤不了我,是吗?”安泽这么笑着说着,转过了身,他的眼中依然没有丝毫笑意,直视着窗户玻璃上那与自己相像的轮廓。
那不断膨胀扭曲的轮廓也在那一瞬停止,他意识到了什么“风太大,集邮册的邮票会被吹走”都是托词——这家伙从一早就发现了!
“先是出现海伦的幻觉,你想做什么?想让我‘良心’不安吗?”安泽轻笑着说着,看着那倒映着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
“你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作活人看待吧?”那玻璃里的轮廓用和他一样的声音回答着,伸展出的黑色阴影又缩了回去,他的轮廓不再模糊,似乎放弃了一些小动作,“虽说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但平时还一副友善的样子,维持这幅模样的你不会有愧疚感吗?你们人类可真是奇怪,这种互相欺骗的日子不会觉得疲惫吗?”
“欺骗……”安泽笑着看着窗户上的轮廓,“像你这种不知道是什么,时时都在欺骗的怪物,又拿着这个词指责我什么呢?如果我太过心慌,在‘海伦’出现的时候但凡有一点动摇,说不定就会被你控制住心神;如果我放下戒心,真以为一切危机已经结束,不知道这是另一个幻象,只怕已经推开了窗户……”
“你就这么想让我打开那扇「门」吗?”
安泽轻声问到,琥珀色的瞳孔注视这窗户上和自己越发相像的面容。
窗外惨白的月光和这房间里的气氛一样静谧,陈年木制品的气息似乎想将这一刻打入封存的历史,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人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的轮廓有着一副亚洲人的面孔,有些消瘦的身影,那张苍白的面容上勾勒着和站在窗边几米之外的人一模一样的弧度。
他似乎只是平静地凝视着玻璃中自己的身影,而玻璃里的身影也在平静地凝视他。
这种诡异的情形,但凡有人见到只会觉得不寒而栗。
但很快,这样的静谧终于被打破了——
安泽微微抬头,他听到了窗外遥遥有鸟叫声传来。
似乎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了,玻璃里的轮廓沉沉地看着他:
“你应该知道的……你的道路只有一条……”
房间里的一切包括地面和天花板,都在这一刻扭曲了模样,支离破碎,然后消散。在这一片白色空间中,立在安泽面前的,只有那扇窗户——而那扇窗户的模样也在逐渐模糊扭曲……
玻璃中的人脸上依然带着和安泽如出一辙的笑容,他伸出左手,弯曲着无名指和小指,食指和中指抵住了太阳穴。他虽是和安泽一样的面容,眼睛的颜色却更深,也更加混沌。
他轻笑着看着安泽,眸中浑浊得看不清,嘴唇微动——
随着“砰”的一声从他嘴里吐露,他的脑袋猛地往右边垂下,左边的太阳穴出现一个穴洞,暗褐色粘稠的血液不断从伤口处涌出,然后整个身体无力栽倒在地。
玻璃也随着其中倒影在这一刻破碎,纷乱的碎片四射开来,划过安泽的脸庞。
安泽微微皱眉,抚平了脸上的血迹,在那身影和窗户消失的同时,一个更加巨大更加模糊的东西出现在了他眼前。
“你会死。你会死得格外凄惨。”
即使轮廓已经消散,那个与他相同的声音依然在耳边说着。如同蚀骨的诅咒一般。
安泽平静地注视着眼前出现的门——对开的两扇门页,圆拱形的高顶,鎏金的花纹似乎已经被时间埋葬,大多掉落,剩余的也非常暗淡,为这座两人高的厚重的暗褐色大门添了几分沧桑。
门上雕刻的花纹神秘复杂,一左一右两个浮雕却极为清晰——左边是一位提着油灯的佝偻老者,拖地的长袍遮住了他全部的身子,露出的半张侧脸上眼睛紧闭;而右边是一位少女,同样只有侧身,低垂着脸,闭目的眼中有泪水流出,双手在胸前相扣,似乎在低声祈祷。
而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那几乎跨过整扇门的锁链,手臂那么粗的链条,呈交叉状,将整扇门封死。
安泽微微眯起眼睛,他隐约间看见了有字在门上浮现——他也不知为何就敢笃定那是文字,那初始时看来只是一些大块的花纹,可渐渐的,逐渐变成了他熟知的文字……
“「通过我进入无尽痛苦之城」。”
安泽这么轻念出声。
与此同时,狂风突然刮起,模糊了他的视线——安泽不得已只能抬手遮住风,干涩的眼睛模糊地看见:
那扇门逐渐在空中消散,而门扉上左侧的老人似乎微微转过头,那兜帽下的眼睛睁开,看向了他……
而下一秒,整扇门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保留一丝存在过的痕迹,让安泽有些不大确定刚才的细微变化是否只是自己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错觉。
“……你终究……属于深渊……”
再一次,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那个轮廓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跟随着他。
渐渐的,这样的声音不再清晰,变得更加遥远,更加晦涩难懂……也变回了他前几次听见的模糊呢喃。
安泽的脸色沉了下来,琥珀色的眸中不知在沉思什么。
随着一声刺耳的鸟叫,整片空间如梦境一般破碎。再回过神时……又一次身处在熟悉的房间内。
木桌上的烛火依然昏暗,摊开的集邮册和拉开的木椅似乎诉说着刚才的不同寻常。安泽沉默了一下,往前走着——他听到了窗外的窸窣的声音。
等走到窗前,他不再迟疑,伸手打开了窗户——与月色一起进来的,是一只黑色的渡鸦。浑身漆黑油亮的羽毛就如最深沉的夜色的化身,猩红的眼睛扫视着房间的一切。
“穆尼。”安泽轻声叫到,那只黑色的渡鸦扑哧着翅膀,猩红的眼睛看向他,足足凝视了数秒,才落在他手臂上。
“看来,我们今夜,都有一些小收获……”
窗外的月光透进屋里,厚重的夜色更添了一分沉寂。木桌上昏暗的烛光似乎终于受不住寒风的洗礼,摇曳后还是熄灭。月亮下男子与乌鸦的影子似乎被无限拉伸,最终与屋里的黑暗混为一体。
阴暗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