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鸣黄昏》莫道真

5、第四章 起航前夜（4）

　　灯光略有些昏暗，依然无法照亮整个屋子，但所幸已经足够书写。

　　当最后一笔落下，安泽才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他依然端详着自己之前所记录的文字。日记本旁的油灯照亮着半张这位客人的脸，略微卷曲的头发有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处似乎也藏有着看不透的隐秘。这个年轻的男子卸下温和假象后看起来比常人更加冷漠。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夜色深了，不知何时盘踞的雾气带着寒意从窗外潜入，整个夜晚静谧无声，连一丝虫鸣都未听见。

　　整个房间里几乎只有这位年轻客人翻看日记的声音。书页间的摩擦伴着一点点烛芯燃烧的‘滋滋’声。那几乎半个身子陷在阴影下的模样更是让这个画面充满诡异。

　　——但身为画面主人公的家伙对此并不知情。

　　他继续翻看着，检验自己是否遗忘了什么重要信息，检验事情是否如他的预料那般发展……

　　他知道自己再写日记或许是在一段时间以后了，他很快将不会拥有这么闲暇时间。

　　安泽的动作停下了，他的目光在某一页日记上停留了很久，似乎是思考着，他的神情依然平淡，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忍不住在一个词上摩挲着——

　　“……琉璃盏……”

　　他轻声念出，久久地盯着这个词，一双沉静的眼睛中思绪流转。

　　好半天，他才移开手指，将日记本沉沉合上——半个太阳的图徽在封面处一闪而过，整个日记本又变得平平无奇。而若这时随意翻开，只会发现日记上寥寥写了几页天气心情之类的无意义话语，之前所写录的字迹都消失无影。

　　安泽将写好的日记放在一边，他没有就此起身，而是转手拿了在一旁堆积的书籍上最上方的一本——

　　那是一本邮册，收集了一些邮票，有场景，有物品，这是安泽自称自己是游医的一个依仗。除了那基本他压根看不懂也不想看的医书，就是这本邮册来“证明”他游历过各种地方，然后靠着他看图说话的才能，编造出一些若有其事的经历。而这些故事能唬住谁，忽悠住谁，就看天时地利人和了，当然更有可能是这家伙随口编写，自己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这本邮册比起那“平平无奇”的日记本，倒显得更昂贵一些，封面上雕刻了一些花纹：有着玫瑰，有着荆棘，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复杂样式——可怪就怪在这些花纹里还有房子的模样，气球的模样，风车的模样，整体看来只觉得荒谬可笑，原本珍贵的样子一下变得廉价起来。

　　更别说——里面还藏了一只小丑，风车挡住了他大半身躯，脸上的滑稽笑脸却是明显可见，探头探脑地似乎在望向书外。

　　这种古怪的东西让人一言难尽，即使是有人想要行窃抢劫，都会对它不屑一顾。

　　安泽的目光仅仅移开了一小会，视线再落在邮册封面上的时候——那小丑的脑袋掉在了屋前，风车底下是一具不断流血的尸体，风车叶面上也沾染了血液，看来这就是让小丑死亡的原因。

　　安泽沉默了一会，目光有些飘远。而在视线焦点再次回到这里时，这封面又换了个花样——小丑的脑袋被扭到奇怪的角度，一条缠在玫瑰花上的大蛇咬着他的脖子，血不断滴下。

　　“……”安泽静静地注视这幅画面一会，最终伸出手，覆住了封面——他实在不想知道这小丑又会有怎样的死亡表演了。

　　这本邮册也并不如看起来那般简单，安泽知道它有一个名字，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名字——

　　“《恶游灵的集邮册》。”

　　在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时，封面的小丑扶起了断掉的脑袋，眯着眼睛看向外面好一会，似乎在辨认打开的人是谁。

　　“「红鼻子的戏谑假面者，

　　游荡的怪癖收藏家，

　　网罗一切的伟大创作……」 ”

　　安泽低声念着，可直到他念完，这本集邮册还是没有反应。

　　他微微眯起眼睛，移开了覆盖住封面的手——原本呆在玫瑰花丛的小丑却消失了。

　　安泽微微一愣，目光在封面上扫视着，可粗略看了一圈，依然没看见小丑的踪影……他的目光移到了刚才咬断小丑脖子的那条蛇身上，这条蛇依然缠在玫瑰枝上，凑在花朵上，吐着信子。在安泽沉默的注视下，它终于忍不住动了动——头扭向一个方向，往着那边无声地吐着蛇信，然后转回头，恢复成之前的状态。

　　安泽顺着它的指引看去——原本空旷的小屋中藏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小丑。

　　“……”安泽沉默地注视了它好一会，开口说道，“喂，别装睡。”

　　小丑并不理他。

　　安泽伸手用指节在木屋上敲了敲——而着小丑只是翻了个身。

　　“我给你一个金币。”安泽这么说着。

　　那小丑似乎顿了顿，身子背对着他，手指悄悄比了个二。

　　“……行吧。”安泽叹了口气，脸上多少有些无奈。这家伙的‘贪财’个性他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了。那种像是祈祷歌颂样的吟唱话语，本来是与这些「神秘物」沟通的桥梁之一，与之伴随的需要附上一些祭品和报酬。当然，如果足够熟悉，这种唱祷一般的话语也可以省略，但是一般人为了体现足够的尊重还是会象征性吟唱几句，不过事实上有像样的祭品和报酬就够了。

　　嗯……然后安泽没有省略吟唱，而是试图省略最后一步。

　　而安泽这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只差是在脸上直接标明“啊，你怎么这么贪婪”，那看向封面上小丑的目光也满是悲哀。只是这副模样气得小丑直接蹦哒起来，冲他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恨不得有朝一日冲出书里，往这个家伙脸上狠狠来一拳——

　　这家伙这副恨不得白嫖的万恶资本家嘴脸实在是让人气得牙痒痒。

　　——天知道怎么会有人和「神秘物」讨价还价。

　　“喂喂，我们可是说好了的啊。”察觉到不对的安泽连忙出声，警惕的目光在封面的小丑身上扫视着，唯恐这家伙突然涨价，“说两个金币就两个，可不能变啊。”

　　封面上的小丑转过身，盯着他没有说话。

　　“诶诶，我们好好谈一谈。”安泽一看这架势不对，苦口婆心地说着，“你看看，你这本集邮册里面收容的都是我的东西，我的全部身家都在里面呢。你说每次我一想打开，拿取一点东西，就得给你钱，这算什么事呢？”

　　安泽用手指敲了敲封面，唉声叹气着。

　　小丑依然没有说话。

　　“行行行……你帮我收容这些东西，你帮我保管……两个金币一个银币。不能再多了……”安泽这么说着。

　　小丑还是没说话，只是抬头盯着他。

　　安泽眨了眨眼睛，和他对视着。

　　这场无聊的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安泽终于忍不住眨了眨干涉的眼睛——鬼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和非人类比这个。

　　好在小丑也没再和他纠结，而是伸出了手——

　　安泽愣了愣，冲这小丑灿烂地笑着：

　　“两个金币一个银币，我当然会给你……”

　　小丑因为他的笑容心中一跳，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了上来——果不其然，他听见这家伙继续说道：

　　“不过我的钱都收容在你的邮册里，等我打开再拿给你好不好？”

　　——这毫无保证的打白条一样的做法，也亏得这家伙理直气壮。

　　小丑沉默地盯着他好一会，而这家伙灿烂无辜的笑容无懈可击。最终小丑还是面无表情地从房子里走出，走到封面的最中间，转过身，敲敲封面中一扇看不见的门，然后书页缓缓翻开，一页又一页收集的邮票出现在安泽眼前。

　　事实上，正常情况下小丑是应该优雅地走到正中间，冲着书外的拥有者礼貌地行礼，然后让邮册缓慢翻开——但因为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这次小丑的动作极为敷衍，快把“消极怠工”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不过安泽也没在意，注意力放在了邮册上。

　　安泽的目光快速扫过，很快就找到了目标——他伸手放在了一页上，翻动的书页终于停下。在众多邮票中，有一张看似不起眼的邮票，它面积不大，只在那页的右上角占了一小部分。而这张邮票中绘画的宝石却莫名地吸引视线，它与普通的绘画不同，真实得好像画中内容真的存在于时间一般——那是一颗璀璨的红宝石，表面看似平静，而深处似乎有液体在流动，颜色也由浅入深，最里处的深红如同凝聚的血液一般。而安泽知道，这颗无比漂亮馋懒的宝石，有着一颗与颜色不太相符的名字——

　　它叫「海洋之心」。

　　安泽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这颗宝石不知想了什么。好半天，他才低声说到：

　　“「世间一切的疯狂收集者，总乐于在世人眼前施展他的顽皮魔术。」”

　　随着话音落下，封面上的小丑在看不见的地方裂开了嘴角，他露出一个笑容——呲牙咧嘴的，不怀好意，那双眼睛眯起，弯成月亮一般，看似满带笑意，其实暗藏危机……

　　他在贪婪地觊觎着使用者的生命。

　　看不见的力量从书里透来，呼应着安泽手中的邮票，下一刻，那张邮票悬浮在空中，转眼间消散——

　　一个物体沉沉地落在了安泽手中。

　　那颗邮票中绘画的宝石，便真正地呈现在眼底。

　　“真是一颗漂亮的宝石呢……”

　　安泽端详着手上的宝石，目光透过晶莹剔透的质地，望入了记忆深处……

　　厚重的白雾不知合适已经从窗外蔓进，厚重的霜露带着寒气一点点蔓延，森白的月光照在窗前，却无法穿进房间。

　　“这宝石和往常见到的都不一样，想必有它的特殊意义？不然也不会用这种罕见的，可以收纳物品的「神秘物」保藏吧……”

　　安泽静静地盯着手上的宝石。

　　“真没想到……你竟然把值钱的东西藏这么深……”那纤细又苍白的指尖已经触碰上肩膀，少女的话语带着轻柔的吐息就在耳边响起，“难怪这么久就都没办法找到呢……”

　　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女几乎快将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冰冷的手指覆盖上安泽拿着宝石的手。

　　安泽觉得颈肩有些发痒，像是头发刺在颈间的感觉，他微微侧头，一张苍白的脸几乎要贴在他脸上——黑不见底的眼睛浑浊无神地望进他眼睛，干裂而鲜红的嘴唇微微笑着。

　　安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移开了目光。

　　这种直接无视的态度显然让她有些不满，那双漆黑的眼睛中一闪而过怒意：

　　“不过还真是过分啊……”

　　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安泽肩膀——剧烈的疼痛让安泽皱起眉。

　　他斜眼望去，这少女的手指几乎贯彻他的肩膀，外翻的血肉让伤口看起来很是狰狞，浅灰色风衣上的血迹更为明显——这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随着这个念头想起，那苍白的指尖如同粉屑一般快速退去，只剩下了森白的骨头——而那在颈肩低垂的头颅，也在一瞬间变幻了相貌，半张脸依旧粉红朱颜，而另半张脸眨眼换为枯骨。

　　“真是过分啊……”低喃声依然贴在耳边响起，“我对你这么好……你以为为什么你能平安地在海勃湾港口.活到现在……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给你在这里做导游，帮你避开一些危险区域，警告那些危险的家伙别来惹事……可你呢？你从一开始，就似乎注定了我的结局？！”

　　那种厉声质问带着极度的愤恨，刺在右肩伤口处的手指几乎要直接碎裂肩骨——这种剧烈的刺痛几乎要让人痛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