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鸣黄昏》莫道真

23、第二十二章 遇难（1）

　　这是风暴停息后的第一个早上，初升的太阳藏在朦胧的水雾后，看不真切，也并不刺眼。

　　待天空大白后，安尼尔才壮着胆子向岛屿的外侧前行。

　　他们已经在岛上停留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位年轻的船长据说是在岛上发现了金矿，让他们再次停留一些时日，尝试进行开发采凿。平时，这位船长天不亮就离去了，在太阳快要落山之前才会匆匆赶回来，而每过几天，船长都会带走一批人去挖矿。那些船员看着船长手里的黄金，争抢着名额高高兴兴地跟着船长走，想着挖掘的时候偷摸着揣上一点到口袋里，航行回了岸，也能好好地肆意享乐几天。

　　安尼尔的身体并不强壮，也没争过那些手臂肩上满是腱子肉的高大水手们。所以在船员们都兴奋谈及挖掘金矿的事，并以跟随船长前去挖矿为荣的时候，安尼尔有些落寞。他知道自己这身板很可能在下下一批，或者下下下一批才有机会了，只希望到时候那些人还能给自己剩一点金子。

　　有的时候，安尼尔会想到那些跟着船长离去的人，他们一批批地走了，却没见回来，来来往往忙碌的，只有船长一人。安尼尔觉得很羡慕，他知晓如果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如果自己有那份幸运……他也愿每天在金子的海洋里，不愿回来。

　　——只可惜……

　　安尼尔摇了摇头，让自己从这份失落中清醒。

　　——别忘了你的任务，安尼尔。

　　他拍了拍自己脸颊，打起精神。

　　安尼尔作为留在船上看守船只的海员之一，今天受到了监督他们的大副的命令，说是因为之前的雷雨天气，有船只遇险了，出于一些基本关怀，准备派出船员去看看。安尼尔听到这话，心中咕噜着，就那三天三夜的暴风雨海啸，别说去支援了，怕是能寻到一点残骸都不错了。可这话安尼尔不敢说出来，因为那位大副虽然也很年轻，但总是看起来很严肃，身上的气势比起船长来说要更不好相处很多。

　　——不过听说大副和船长有过过命的交情……

　　安尼尔一边这么无聊地八卦着，一边踢着一颗石子走远。

　　他实在太不走运，甚至没抢到驾驶小船去近处的海域里面寻找遇难船只的活，而是被分配了在岛周围的沙滩里面寻找踪迹。

　　——可这哪会有什么战利品？

　　安尼尔气鼓鼓地想着。

　　——什么东西不会被发怒的海洋摧毁，而完好无损地顺着浪花送到浅滩？

　　安尼尔几乎料定了自己这次会颗粒无收，又想到了那些出海的家伙或许会找到一些不菲的遗失物，更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不过好在几乎所有人都和他同一个想法，也没人来监督他。他也因此有了一天不用干活的清闲日子。

　　安尼尔索性就在大副他们船的视野里看不见的浅滩上玩了起来。

　　一个石子都要被他踢出花来。

　　也不知玩了多久，直到安尼尔觉得有些劳累，他这才停下。现在依然是白天，可太阳却不知道躲在何处看不见踪影。海边的风比往常更大，还带着海里的水腥气和刺骨的冷意。

　　这天似乎是阴了下来。

　　安尼尔缩了缩脖子，觉得寒冷顺着裸露的手臂爬进袖子，然后顺着脊背蔓延往上。

　　他有一点拿不准时间。

　　这没有虫叫没有鸟鸣的岛上根本不能给他有一点提示。

　　安尼尔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回去，但又怕回去太早了，被大副发现自己偷懒。噢，他可完全不想尝试那位严厉的大副挥舞的鞭子。

　　——那一定很痛。

　　想起那些偷懒的员工被打得后背皮开肉绽的模型，安尼尔疯狂摇头。

　　——那索性再往更远的地方走走吧！

　　安尼尔这么想着，也不踢着石子了，慢悠慢悠地沿着海滩边走着。再往前面走浅滩就消失了，沙地变成了礁石群，或大或小的礁石耸立在岸边。

　　安尼尔不打算靠近，他觉得礁石群不大安全。那些裸露在水面的石头才是最危险的陷阱。要是倒霉的，一个不小心踩到了青苔，脚一滑，又没有在水里的浮力和缓冲，然后后脑勺直直磕到其他石头……

　　——那实在是太惨了……

　　安尼尔心中嘀咕着，不免为这些倒霉鬼悲悯。

　　也是因此，他决定不走进礁石群，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然后打道回府。

　　可想象永远是这么丰满，一些事总会在命运女神的玩弄下突然到来。

　　安尼尔那不抱希望地随意一眼，就看见在礁石群的低处，趴着一个人。他面目朝下趴在几块小礁石上，海水不停冲刷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上沾满了泥泞，身上衣服也被已经凝固的干涸的血迹渗透。

　　安尼尔毫不怀疑这人早已死去。他虽然心怀对海上遇难者的一些怜悯，可略微一踌躇，还是向着礁石群靠近。

　　——这是他今天唯一的收获了！

　　安尼尔小心翼翼地在礁石上走着，他每一步都十分谨慎，甚至有些难以攀爬的地方还手脚并用地行走。毕竟这里已经有一个鬼魂了，不需要再来一个了。不然就太挤了。

　　而到了附近，盯着那面部朝下的尸体，安尼尔咽了口唾沫，还是大着胆子伸手，将他翻了过来。

　　手掌接触时的冰冷，让安尼尔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庆幸的是这具尸体还没被海水浸透，也没发出腐烂的恶臭。

　　不过，在安尼尔看见他的正面时，视线还是有明显的凝固。

　　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估摸着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令人瞩目的是那半张脸的血肉模糊，估摸着是撞上了礁石了，外翻的血肉发黑，溃烂处留着惨白，而不少地方能够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太惨了。

　　安尼尔摇了摇头，打心底为这个年轻人可惜。

　　而另一半的脸虽然还完好，但被海水泡的有些许的臃肿，透着青色，泛着死白。

　　安尼尔端详了一阵，叹了口气。他见过不少人死亡后浮肿的脸，甚至有不少的模样让他留有心理阴影。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遇难的男子，或许是他目前见过最英俊的。这个男子的面目并不硬朗，脸部的转折处有些圆润，像是亚洲人的线条，因此也不会给人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是感觉温和随意。那黑色的短发早已被海水浸湿，稍长的刘海贴在额头。而那双眼睛……

　　那男子的琥珀色的瞳仁暗淡无光，里面充满了木讷呆滞，死亡让整双眼睛浑浊不堪。而那睁大的双眼——更是有种死不瞑目的感觉。

　　安尼尔摇了摇头，他伸手抚过这人双眼，希望他闭目安息，可至手掌离去后，那双眼睛依然睁着，瞪大，无神地仰望着天空。

　　安尼尔突然有种恶寒，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未知的东西，在不可探知的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

　　“……真是不详啊……”安尼尔嘀咕了几声，他的手再次伸出，覆盖在那具尸体的眼睛上。他诚心诚意地祈祷着，“安息吧，可怜人。愿你的灵魂顺着海洋回归家乡。”

　　——即使他觉得这可能性不太大，但该有的表面工夫还是得装模作样一下。

　　庆幸的是，安尼尔这次的祈祷似乎真的起了作用。那双骇人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安尼尔心中松了口气，他壮着胆子在这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上摸索着。手指触摸到已经变得破烂僵硬的布料，这件米色的风衣被液体浸染，几乎难以看出原本的模样。

　　安尼尔稍微一犹豫，手在风衣的口袋里摸索着——

　　很好，空空如也。

　　他继续翻找着，可翻遍了这人全身，也仅仅是在他怀里摸索到一张相片——还是湿漉漉的，被水浸透的。

　　安尼尔甩了甩相片，也不知这相纸到底是什么材质的，竟然经历了风暴，被水浸泡，又被粗鲁扯拉还没有烂掉。但这相片上却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像是几个色块晕染糊开。

　　安尼尔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他还是把相片收到自己的口袋里——这毕竟是他今天一天的唯一收获了。

　　而盯着那个不知道是因为海啸，被大海洗劫一空，还是他本来就这么穷的男人的尸体，安尼尔纠结了一下是不是该把他踹回水里水葬，还是就放在这里……

　　老天保佑，他想起这家伙死不瞑目的睁大的双眼，还有脸上身上多处炸裂外翻的血肉，以及露出的还黏着一些筋膜的森白色骨头，就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思来想去，安尼尔还是决定就将这具尸体留在这里。他起身离去，只觉得阵阵的海风的确吹得人瑟瑟发抖。他一边琢磨着现在回去是不是时间不会太早，一边因为寒冷搓着手臂，渐渐地走远了。

　　若是他回头，或者再转身看一眼礁石群里，恐怕能发现那些礁石上浮现出了一张又一张的人的面孔。他们表情各异，但一双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都凝视着，注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而那被翻过来的尸体，依然仰躺在原地，而那双浑浊的琥珀色的眼睛，依然睁开，盯着那不见太阳的天空，已经僵硬的面部肌肉浮现出一种诡异又扭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