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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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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总有耗不尽的精神与活力,不过歇了半个时辰,兴致未消的楚楚又吵嚷着要骑马,任凭愁眉苦脸的几个侍卫好话说尽怎么劝都无用。
陈翡给她舀了半碗蜜沙冰,她捧着碗咕嘟咕嘟喝完,而后小声咂咂嘴,歪下脑袋用纯稚无辜的眼神继续望陈翡,也不吭声,就那么直勾勾看着。
陈翡扶额,“你爹爹说了,不许你喝太多。”
小娃娃听了,乖乖点头,大眼睛却湿漉漉盛满失望,一点点把碗放下,就是磨磨蹭蹭不肯松手,还时不时瞟一眼她,眼睫扑娑,委屈巴巴。
陈翡被瞄得心里发毛,忍了忍没忍住,冷着脸又替她盛小半碗,“最后一回,吃完不许再要了。”
杨羽瞬时亮起眼睛,笑得嘴里几颗小乳牙都能瞧清,不忘卖乖,嗲声念娘亲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娘亲。
待第二碗也慢吞吞喝光,小孩子贪凉又嗜甜,哪能满足。
仍不讲话,扭扭捏捏看她,两只粗短胳膊背在身后,脚尖点在地上划啊划快刨出个小土坑,连耍赖都让人不忍苛责。
陈翡:“……”
此时庄列周书也不能救她,她头回打心底佩服杨孞,怎么就能把这只难缠的小娃娃收拾得服服贴贴。
于是只好掐掐鼻骨,问:“牙长好了?”
小丫头乖觉点头,朝她露出个甜软笑容。
“……真不疼了?”
再点头,汗湿的小脸儿软糯可爱,分外乖巧。
“……”
行吧,那就吃罢,应该也许大概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最后一盅蜜沙冰只剩个底,小杨羽心满意足眯起眼睛钻到她怀里喊娘亲,因前几日两人相处十分融洽,杨羽与她愈发亲近,也不如初时那般畏怯了。
软软小小的身子窝在她臂弯里,她四肢略僵硬,不甚自在地拍了拍女儿的头,小娃娃笑得更开心。
唔,她就说,带孩子也不会多难。
然后方歇了一刻钟的楚楚未在她身边待热乎,便又兴致勃勃跑到小白马前,迫不及待踢蹬着小腿要往上爬,绷着脸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和绝望的小白马一齐朝她发出求救眼神。
她别过头,装作没看见。
人总有自负过头飘飘然的时候,她意识到错误了,她改,她继续向定远将军投以自己最真挚的敬意。
待杨孞回来时,陈翡倚在马车旁似疲累极,楚楚却仍兴致高涨,小白马已然认命,侍卫们见到他皆如见到救世菩萨般感激地松了口气。
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必然是楚楚那只小虎崽精力旺盛不肯乖乖听话,将他们折腾得不轻,一时间不由啼笑皆非。
走前他仅指了一名护卫跟随,在后头提溜四五只野兔,并几只獐子秋雁,个个好准头,血都不见多少。
楚楚看到他,登时挥舞手臂喊爹爹,兴奋异常,杨孞见状无奈地摇摇头,正要上前,身形却陡然僵住,才舒展开的眉头沉沉压下,紧皱成一团。远处草声簌簌,蓦地传来不同寻常微的声响,他耳尖动了动,神情当即大变,面上血色尽数褪尽。
紧接着便有利箭破空而来,夹杂破风的哧声,直直朝马上笑得欢欣烂漫的小娃娃射去。
变故突如其来,周遭护卫反应不及,眼睁睁瞧着疾来的利箭就要射中杨羽面门。毫无预兆,劇然横飞出一支羽箭迅势将其击偏,啪的一声震响,带了十成力道,险避过杨羽头颅,擦着她的发丝被斜斜掷到地上。
情势危急,箭已落在土中,数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好久不能落下。
方逃过一劫的小丫头愣愣抓住缰绳,大睁眼睛直挺挺坐在马上不知所措,直至杨孞心有余悸地放下弓箭大喊一声楚楚,她才终于回过神,小小的身子抖了抖,须臾,哇的大哭出声。
一时间混乱无比,临近的侍卫赶忙把杨羽抱下马护住,如临大敌,剩下几个就要往利箭袭来的方向追去。轰鸣如闷雷的马蹄声混着娃娃的嚎啕,上一刻还稍显寂静的旷野立时成为烈火之上即将碎裂的巨大浮冰,充斥慌乱焦灼,几乎下一瞬就要在千钧一发的紧张不安中溃散崩塌。
这方祸端还未平息,嘈杂纷乱中忽地听得有人大喊一声“夫人”,杨孞心下一沉,仓皇回头望去,便见第二支羽箭正正射向陈翡。
他目眦欲裂,下意识伸向箭囊,却已空空如也,霎时间喉头一紧,惊得半分声音也发不出,身体比意识先作出举动。而陈翡倚在马车旁,神情略惊异,不躲不避,竟好似心甘情愿当个活靶子。
寒光愈近,她瞳仁儿震颤,闭了下眼皮,瞬时间避无可避,须臾,料想中箭矢入肉的痛楚并未袭来,反而肩膀被人用力箍住,用了狠劲儿,几乎要把她骨头捏碎。
再睁眼,看到面色愠怒震惊的杨孞站她面前,喘着粗气低头定定望着她,神情狠戾,胸口剧烈起伏。他大掌牢牢扳着她的肩头,虎口处因劫后余生的惊吓与痛楚而震颤不止,他从未对她发过脾气,无论她多任性过分,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此时却气极,眉骨于微凹眼眶覆层阴影,眸底晦涩不清,只辩明其中掩不住的失望愤怒。
他绷紧下颌,痛苦嘶哑的声音近乎从紧咬牙缝中挤出来,“你适才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箭射得匆忙,力道准头都极差,倘若她肯稍弯腰俯身,甚至退两步侧开,也决计不会被伤到。
可她没有。
她一动不动。
她竟是在决绝赴死。
决绝狠心到,抛下他与楚楚,一人赴死。
陈翡没有应声,面容仍沉静,因肩膀被他捏得太痛而微倒抽口凉气,不吭不响像块暖不热的冷玉。
萧瑟草木湮没于轻云红叶,凄清飘零,笑他妄想痴心一枕黄粱。
半晌,于喑沉寂然中,汹涌如潮水的难过缓缓褪去,溃不成军,渐归于一片灰败自嘲。他深望了眼陈翡,苦笑,颓然放下手,涩声道:“小翡,你再厌我,也不该如此。”
依旧无人回应,他垂目,身形晃了晃,再次茫然低喃:“不该如此……”
心头激荡下,腥气上涌,杨孞重重咳了一声,鲜红淅淅沥沥自掩唇的指缝淌下,他却恍若未觉,随意用手背拭去。
右肩处一阵剧痛,替她挡下的箭尖挂着倒勾,原是交战时最折磨人的法子,甫一动作就搅碎血肉,硬拔不得。陈翡微睁大眼,看他面色平淡,左手略用力,硬生生将其折断,只余半寸长深深扎入肩胛中。
而后再未看她一眼,转身吩咐护卫将因惊吓过度而哭闹不休的楚楚抱入马车。
放箭的几人被捉回,都是死士,断不清身份,被捉到就已服毒,剩一个宁死不从,短时间问不出什么。
杨孞摆摆手制止欲搀扶他的亲信,翻身上马,闭了闭眼,疲惫道:“留活口,带回去好好审。”
功夫不入流,不敢与他们硬拼却招招取他妻女性命,摸不清是皇帝假借李德英之手逼他反水,还是李德英用皇帝的名头探他忠心。
他并不惧朝中波云诡谲的猜忌与暗算,他只怕最亲最近的人,会乘他不备将刀子反手捅进他心口。
但饶是这样,他亦不敢反抗逃脱,智信仁勇严,忠勇侯曾断他仁心太过难堪大任,凿凿之言不无道理。
偏他总也改不去,多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