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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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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在外征战,条件难免艰苦困难,杨孞每每受伤生病,服两剂药包扎一番便同没事人般站在沙盘前与军师副将推演布阵。
大约近些年在都城养得娇惯了,不过受寒,竟拖了小半月才好全。所幸底子没彻底熬坏,大病初愈,他整个人又瘦一圈儿,精神却养足了,又能单手把成日腻在他身边儿打都打不走的小崽子捞起来逗弄揉搓。
楚楚坐他怀里,眉飞色舞同他讲这几日与母亲的趣事,讲到兴起,脸庞红扑扑,眼睛弯得找不见,奶声奶气说娘亲如何厉害如何好看。
杨孞心里总对女儿有亏欠,寻常人家小姑娘生下来就有母亲疼爱教养,楚楚却因为他的缘故,每每见一面自己的娘亲都是奢望。
他心疼地把小崽子碎发别到耳后,假意作出夸张模样,应和道:“我们楚楚都那么厉害了呀,会写那么多字,还会背那么多诗,比爹爹还要厉害许多。”
小崽子嘴巴快咧到耳根,被夸得很满足高兴,最后还拾起一点从娘亲那里学的矜持,稍稍收敛,拽着杨孞的衣襟诚挚道:“爹爹更厉害一点。”
杨孞扑哧笑出声,低头拿下巴蹭她,小孩子面颊娇嫩,被短硬胡茬扎得连连躲避,伏在杨孞肩上直乐。
她闹够了,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终于转回正题,又软又小的身子扭啊扭,提起杨孞先前应下她带她去看小马驹的承诺。
他倒真没诓小杨羽,年前李胜给西域贡来的几匹汗血马配了种,特意从其中挑了最听话漂亮的幼马,通身雪白,灵敏温驯,尤其适合让小丫头养着玩。
小丫头记事,此时分明极好奇激动,却踌躇带了点儿试探小心的模样惹得杨孞鼻酸,哪再管许多,当即应允。
楚楚兴奋低呼,在他瘦削面颊啾了一下,“我们要带着娘亲一起去!”
杨孞愣了一瞬,暗暗叹气,只好耐性哄她:“娘亲会累,我们不要打扰她,只有爹爹陪你去好不好?”
“不要,”小崽子果断摇头,固执道:“就要和娘亲一起……”
“楚楚,听话。”
小崽子不肯听话,啪的捂住杨孞的嘴,委屈巴巴撒娇:“我都与娘亲约好了,爹爹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女儿水汪汪大眼睛眨啊眨,言语间恳切祈盼无法忽视,于是再推辞不过。
到第二日,杨孞见到收拾齐整窄袖短衣的陈翡,终于明白杨羽没有扯谎。
困涸难当间,有骤然疏疏风雨,心境便如飘絮浮沉,到底惊喜欣悦更甚,仍不免忐忑诧异,杨孞犹豫半晌,迟疑道:“小翡,你若怕累,不用为难,我一人带她去便好。”
陈翡闻言,偏头打量他,面上无太多表情。
她鲜少见他穿劲装,上回到凤鸣馆接她是一回,今日是又一回,其余时日在府内大多以常服示人,或许是他们本身不多常见面的缘故。
衣裳颜色深,虽稍显宽大,然而他人生得腰窄肩宽,长手长脚,脊背又挺直,加之护腕长靴,勾勒得身形修长挺拔,很是秀颀坚韧。杨孞近日憔悴消瘦不少,现下头发高束,露出轮廓鲜明的五官后,眉目间凌厉俊朗没了遮掩,愈发逼人,可他在她面前,眼角总微垂,略显无助赧然。
她移开目光,朝不远处兴奋要爬上马车的楚楚抬抬下巴,不咸不淡道:“我应了她,难道能食言?”
他哑然,稍抿唇角向上弯了弯,扬出一个温和腼腆的笑,黝黑瞳仁儿望着她,难得不躲避,星汉灿烂明朗,流淌其中。
陈翡垂目,偏过头,釉白耳垂浮层难以察觉的淡红,轻咳一声径自迈步离开,“走罢,杨羽该等急了。”
山上雪与云间月终会化作人世中蜡灯黄藤,他愚钝不知,她宁死不认,连自己都较劲,仿佛真要争出个输赢才满意。
她尚糊涂,往后要尝遍絮果,有悖本心总有后悔时,躲不过去。
校场人多,秋山无云正是好时节,城郊旷野跑马最合适。
陈翡与楚楚乘马车,杨孞骑乌羽,护卫三五个,待到了城外,已有杨孞手下早早牵来小白马。
楚楚小孩子心性,抱都不让,自己欢欣鼓舞跳下车,吭哧哼哧跑到小马驹前,鼓起脸颊,抬手小心摸温热柔软的马颈。
小白马不过半人高多一点,通人性,亲昵蹭了蹭楚楚,呼哧喷热气,两只幼崽试探着与对方用他们才懂的方式交流,场面极可爱。
杨孞把楚楚抱到小白马上,自己则在前面牵着绳子带她走了两圈,初时小丫头坐得笔直屏气凝神很是紧张,待半圈过去,她已全然放松,甚至不许杨孞替她牵绳子,要自己骑。
她软磨硬泡不肯罢休,陈翡不置可否,杨孞无法,只好松了缰绳,在一旁护着,细细嘱咐小丫头不能图快,所幸小白马走得又慢又稳,楚楚兴高采烈拉住绳子,发出咯咯笑声,不时伏身与小白马讲话。
如此骑了两三圈,杨孞要抱她下来,她还不肯,红彤彤脸蛋覆层薄汗,好似不知疲累,反而要爹爹去给她猎兔子。
耍赖撒娇全搬上来,杨孞拧了拧她的鼻子,“那你要乖乖的,让小白马慢慢驮着你走,不许跑快,会吓着你娘亲,听到没有?”
小丫头兴奋点头,跟他比划,“要肥肥的小兔子,我和娘亲都要。”
杨孞失笑,转头向陈翡询问:“我一会儿便回来,要把她抱下来吗?”
陈翡闻声,看了眼坐在马鞍上兴致勃勃意犹未尽的女儿,又看了眼围在小马驹后神色紧张如临大敌的几个护卫,面色冷淡道:“随她。”
杨孞摸摸鼻尖,朝她笑:“好,”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弯着眼睛温声嘱咐,“小翡,这会儿日头毒,车里晨起时备的蜜沙冰可以消渴,但楚楚前些日子才闹牙痛,别让她多喝。”
陈翡不冷不热应声,别开眼不再看他。
他唇角笑意未消,眉目仍柔和舒展,仿如并不在意她淡漠神情,又同楚楚打了两句玩笑,这才打了个呼哨,里外正闲闲甩尾的乌羽耳尖抖了抖,旋即后蹄发力,呼哧热气疾冲而来。
与温驯听话的小白马不同,乌羽跟着杨孞七八年,大大小小战场上了数百回,野性难消,更添血性。马蹄声渐进,高大匀称的战马浑身漆黑不见杂色,迅猛非常,跑起来健硕矫健如猛兽,鬃毛油亮,雷霆之势恰恰好收在此地。
杨孞翻身上马,动作飒沓利落,长臂一揽捞过亲信递上的弯弓。他拳脚功夫极佳,骑射却是最好,曾于两军交战危峻之时一箭射穿西北蛮王的头颅,力挽困局颓势,传为军中佳话。
狩猎所用弓箭轻巧,不比军中长弓来的趁手,杨孞眉头微压,自箭箙中抽出羽箭,拉满弓。雁鸣凄绝盘旋不止,他前手略低,腰脊稍动,搭在弓弦的手指顺势一松,雁鸣戛然而止,倏忽无力的身子扑簌簌落下,竟是一箭穿过两只雁头的眼珠。
楚楚瞧不明白其中厉害,仍欢欣鼓舞地拍手为爹爹捧场。
杨孞放下弓,回头看她,心情颇好地朗笑出声,他骑在马上,身形挺拔,意气飞扬,这才真正是个驰骋沙场,经杀伐血雨千锤百炼的定远将军。男人俊朗分明的五官深刻英挺,长眉入鬓,目似寒星,自有一派凛冽如刀锋的风骨,浸在滚沸热血中。
他笑着望了眼陈翡,回身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持弓,长腿陡然用力一夹马腹,乌羽发出声嘶鸣,便带着他往深林处疾驰奔去。
秋草马蹄轻,角弓持弦急,烈日远云皆被撕碎,毫无顾忌落在他的发梢肩头,模糊掉轮廓。
这是陈翡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杨孞,意气风发,蓬勃昂扬,却又并非养在暖室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是被火淬过的寒刃,过刚,也易折,可谁若用得好了,便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好刀。
说不好什么滋味,陈翡只觉心头重重跳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很快归于寂寂,波澜不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