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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陈翡第一回见到杨孞,在成婚当晚。

      红盖头被揭开,她抬眼,看到一身喜服的杨孞,面容俊朗,身姿挺拔,长发规规矩矩束起,五官英挺分明,生副很出挑的好样貌。许是被灌了许多酒的缘故,他眼仁儿湿漉漉的,舒展的长眉下,圆润杏目弯成柔软弧度,欣悦又有点儿腼腆地朝她笑。

      她曾听人讲,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士身上会沾凶狠的杀伐之气,多数眉目阴沉凛冽,脾性也差,遑论是个求荣背信屈服于阉党的将军,理该阴佞狡诈,深谙城府心计。

      是以头回见着杨孞,她虽面色平静无波,实则心里挺惊讶。因为她的新夫君很年轻,不轻薄,不浪荡,也不虚浮,反而很温和敦厚,甚至有点儿傻呆呆,不晓得这是不是在只对着她的时候。

      总之杨孞与她先前心里预备的莽撞粗鲁的武夫全然不同,分明已经行完礼成了亲,却只敢温声叫她名字,离得近了都生怕亵渎她似的。

      她这个人,生下来血就是凉的,并非毫无感情,只是喜悦哀伤都较常人更慢。她娘是个急性子,以前就爱瞧着她发愁,瞅她一眼叹一口气,瞅她一眼叹一口气,她字都临完三五张,她娘还是叹气,叹她这么个寡淡性子可怎么好,像个闷葫芦,嫁了人铁定能被夫君和妾室欺负死。

      她会不会被小妾挤兑尚未可知,杨孞往后会不会纳妾她也预料不到,她现下只明白一件事,她与杨孞两个人,估摸着至死也是她欺负他。

      成婚当夜,陈翡将两只胳膊搭在杨孞肩膀,闭上眼凑过去亲他嘴角,男人惊得睁大双眸,酒气都散尽,耳尖浮层熟透的红。

      陈翡察觉到他的僵硬,吝啬地将眼皮掀开一小条缝,她与他太近,清浅气息打在他滚烫面颊,她揽着他的后颈,鸦黑眼瞳半遮半掩不甚清晰,轻声问:“你怕我?”

      自然怕,天际一团夜色烧成炽烈的火,西风又起,情怀难消,剩他一人直挺挺立在火中,心甘情愿等所有生路被悉数焚个干净。

      杨孞苦笑,伸臂搂上她的腰,他手掌大,能将她每一处都覆得严严实实,他垂目吻在她额头,往下是眼尾、面颊、鼻尖,陈翡仰起脖颈,将薄而凉的嘴唇贴上去,任他一手解开她的衣衫,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压下,予取予求。

      帘幕低垂,被翻红浪,风月之事从不要学,世人于所求,大多无师自通。混沌意识湮没于无休止潮水,目眩神迷间已晕沉沉将初学者的生涩茫然吞食殆尽,放荡疯魔交织纠缠,欢愉难以抑制,千千万别讲爱,此时唇齿舌尖最忌讳多余话语,尽兴已足够。

      盈盈泪间,陈翡半眯着眼,看男人英气面庞渲染层温柔迷乱的汗意,两人散开的发丝纠结缠绕,难分难舍,她将脸抵在他的颈窝,还是无可避免问出口:“杨孞,你喜欢我么?”

      她也是凡人,不能免俗。

      他喉咙沙哑,低低应声,答得虔诚真挚,“嗯,喜欢。”

      于是顿了顿,散漫再问:“喜欢哪里?”

      若事事非要追究争辩出个缘由是非,苍茫天地要无趣许多。杨孞知她的问句仅是兴起,样貌、才情、家世,皆为她受追捧的筹码,相比起来,他的喜欢就显得多么不值一提,微云衰草罢了,他抚着她的脊背,轻轻拍了拍,没有说出来。

      陈翡躺在他的臂弯,阖上双眼,说:“你最好永远不要喜欢我。”

      他将她搂得紧了些,无奈道:“小翡,我盼你信我。”

      她在他怀里,如同已睡着,良久,她鼻翼翕动,口中吐出的字句轻而缓,倦累于温热气息中缠绵徘徊,久久不曾消散。

      “杨孞,你得明白,你的喜欢,于我来讲会麻烦得不得了。”

      生路断得干脆,终无归处,世事十有八九不得圆满,总是寻常事,他早明白,更无甚可怨。

      其实陈翡也清楚,她被指给杨孞,为保全陈府上下,日子总要过下去,情不情愿,欢不欢喜,都是如此。情这一字,奢侈至极,风雨来势汹汹,巫山梦破,哪敢生出多余希冀。

      在杨孞奉命剿匪平乱前,他与陈翡间,其实并未僵滞到如今地步。

      她初初怀女儿时,杨孞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时他旧伤有没有复发她并不知晓,她见到的杨孞,日日精力充沛,总是神采奕奕春风满面的形容。他不笑时,因眉目深邃稍显冷峻,可那段时日,他多年征战的煞气卸得没影儿,鼎鼎有名的悍将在她身边,温顺听话,看着她就笑得眉眼弯弯。

      头三个月她什么吃不下,他就变着法儿四处替她寻时令鲜果,操心操得比府里管家还多,甚至亲自下厨,学做她幼时爱吃的浔州小食。

      她每每尝几口就搁下碗筷,他颇有耐心,细细问了她身边侍婢,哪样她多吃了点儿的就记着下回多做,哪样吃得少了就再换口味。

      好好的定远将军,几乎成了成日混迹东厨的火夫。他手下带着的小兔崽子们偷摸笑他,他挑着眉把笑得最欠揍的几个提溜出来,每回都先让个三五招,还是两下就把他们打得鬼哭狼嚎求饶喊“将军饶命,再也不敢了”。

      他听了,把手里的长剑扔给默默撇嘴的李胜,挥挥手利落地翻身上马,而后鞭子一扬,回府给夫人做甜羹去了。

      日子晃悠悠往前荡,倘若陈家不生变故,两人步步走入囹圄,也许还要慢些,再慢些,是否能慢到身死魂散后,未可知。

      不少人都说,杨孞宠陈翡宠得太过,即便真娶了个芙蓉仙子,也不必谨慎恭敬到这般,简直快要摆个牌位给人供起来了。

      李胜也那么劝他,拧紧眉头拍着他肩膀很痛惜道:“卑职明白您没怎么见过女人,更没见过美人,被美色蒙蔽一时情有可原,可被蒙蔽到这个地步,卑职不得不怀疑,您脑袋是什么时候让乌羽给踢的?”

      他这个副将,比他小两岁,却不像他弟弟,像他爹,比世子爷还不像他弟弟,比忠勇侯还像他爹,处处管着,处处插两句,成日里絮絮叨叨没个完。

      好好的人,偏长了张嘴。

      他抬脚把李胜踹出三丈远,骂:“滚滚滚,你就是嫉恨我家夫人貌美才高!”

      李胜摇着头一瘸一拐去拍乌羽,颇惋惜地念叨:“可怜了你哟,跟了个病入膏肓的缺心眼儿,照顾他,你真是辛苦了啊。”

      乌羽甩甩尾巴,哼哧哼哧喷他一脸气。

      雨歇,天边晚霞灿烂明朗,轻霭绡色正浓,杨孞稍稍眯眼,垂头,唇角不着痕迹向上弯了弯。

      他从没忘记,第一回见到陈翡,六岁,也是在这样绚烂艳丽的霞光下。

      被忠勇侯收养前,他是个孤儿,谁都不要谁都嫌麻烦的那种孤儿。

      他娘当年是被他父亲强买回来的贫家女,对他父亲极是恼恨憎恶,更不要说肚子里的孩子,他刚生下来没多久,他娘就与人私通跑了。他父亲因此对他生了疑心,对他多有疏远厌恶。随着家里孩子渐多,待他益发冷淡嫌弃,更把他扔到偏院,不再过问。他身边只剩个惯会偷懒取巧的乳母,每日例行公事般草草给不得宠的少爷喂饭穿衣,病了也不管,直到小小婴孩病得浑身滚烫出气多进气少,才慢吞吞去禀告老爷,大夫来时,小孩儿躺在床上连哭都没有力气了。

      后来楚楚出生,他凡事必要亲力亲为,也有那么一层缘由在。

      他怕那些下人乘他不在,欺负了楚楚。

      他小时候,还不怎么记事,就成天见想着从家里逃出去。因为日子太难过了啊,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还要被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欺负。那时候父亲一出现,他也跟着喊爹,结果被一巴掌扇得摔到地上。他抽抽噎噎看父亲把弟弟扛在肩头,自己垂头丧气回去,被乳母笑他不知好歹白日做梦,他还搞不清楚为什么白日里不可以做梦,但是终于明白,对着老爷是不能像弟弟一样喊爹爹的。

      许是他日日想夜夜想,还真叫他从家里逃了出去,或是说,被卖了出去。

      四五岁年纪,向来和蔼温柔的继母骗他去街上玩,将他卖给了牙婆。从那往后,他像是从魔窟掉进另一个地狱,日子更加不好过。

      他跟着一群同岁的小孩子,每日里除了挨打就是做工,辗转来到京都,要被卖到坊子前一夜,他跟着稍大的两个孩子逃了出来。

      三个人跑到半路,那边儿已有察觉,来追的人掐着脖子闷死一个,拖走一个,剩下他捏着鼻子躲在干草垛里战战兢兢偷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愣是半声都没出。

      后来他也会想,受了那么多苦,许是就在给那两个孩子偿命呢。

      第二日,他浑浑噩噩钻出来,怕被找着,只能胆战心惊东躲西藏,小脸儿抹得黢黑,跟城墙底下乞丐坐一块儿,不敢说话也不敢睡觉,哪怕打个瞌睡,也会被噩梦惊醒,只能垂着头缩成一团,瞪着通红的眼眶把细瘦胳膊咬得青紫斑驳。老乞丐撵他,他不敢走,被踹得直咳嗽,气快喘不上来,还是抱着人家的腿不走,他没地方去,被那群人见到,会死的。

      他还不想死。

      就那么躲了大半年,周遭乞丐商贩都认识他,他每日靠着讨来的干饼过活。有时好心人见他年纪小,多扔几个铜板儿,要被他上供给老大,也就是资历最老的乞丐,不然连最后的蔽身之所也保不住。

      都城有穷人,富人更多,高楼长阶,锦江玉垒,达官显贵数不胜数,天子脚下呢,哪个拎出来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坏人多,可善人也不少,世事艰难,暮云飞檐鳞次栉比,倒能装得下一片慈悲心。

      这一日,饿得两眼昏花前胸贴后背的小杨孞,短短六年人生里头回见着的善人,是搭棚舍粥的陈夫人。

      连年旱灾收成不好,户部侍郎陈常的夫人江氏,开仓放粮,舍粥济民,城中人无不夸赞其和善可亲菩萨心肠。

      陈夫人自己心里门儿清,她哪有什么吃斋念佛的菩萨心肠。她是见不得那么些人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再则自己成日里不见笑模样的女儿处事过于冷淡,想给女儿身上添把小姑娘的鲜活气,这才拧着自家抠门夫君的耳朵,逼他出钱又出粮。

      哪料,女儿自来了以后,就板着小脸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不满五岁的年纪,稳重得令人发愁。陈夫人一面愁,一面舀粥,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侍郎夫人悲天悯人良善温厚。

      蓬头垢面的小杨孞挤在乱哄哄人群中,冻得瑟瑟发抖,手脚都长了冻疮,红肿开裂,他呵着气打哆嗦,踮起脚眼巴巴看锅里的米汤愈来愈少。

      轮到他时,天色已有些晚,暮色四合,他端着豁口儿的破碗,看衣着华贵的夫人拿铁勺刮了两圈儿只刮出半口米汤。

      他抽了抽鼻子把鼻涕吸回去,认命,刚要走,陈夫人叫住他,“好孩子,你先在这儿等一等,好不好?”

      陈夫人把他领到陈翡旁边,让他等一会儿,下一锅粥很快熬好。

      他饿得眼睛都要冒绿光,自然不会推拒,小声说了谢谢,就捧只碗乖乖等着。

      穿兔毛小褂盘矮式单髻的小姑娘斯斯文文坐他面前,脸颊雪似的白,他看一眼,自觉往后退了退,继续垂头抠碗,思忖着一碗粥他该分几口喝完,才比较压饿。

      这个情景,往后许多年中,杨孞只消想一想,就觉得有趣得厉害。

      小陈翡离他那样近,他心里竟然只有一碗粥。

      他那时求的,也不过是一碗粥。

      滚烫的腊八粥盛在碗里,他鞠躬道谢,正要离开,抬眼,看到街角一伙凶神恶煞四处打量的汉子。

      他认得,化成灰都认得,是要把他卖进坊子里的那伙人,打头那个,在他眼前亲手闷死了他的同伴。

      他吓得手一抖,热粥洒在手背,哐当一声,碗摔了个粉碎,他顾不得这些,拔腿欲逃,那伙人已径自走了过来。

      其实他害怕得太过了,时间已过去那么久,他的样子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如今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又窜了个子,决计与从前判若两人。

      但他当时真是怕得不得了,斥骂鞭打痛哭哀嚎一齐在他耳边响起,那是地狱,是噩梦,是他刻在骨髓里的恐惧焦虑,他步步后退,脸吓得煞白,不妨胳膊被人劇然牵住。

      他惊得低叫一声,惶然回头,看到侍郎千金轻轻拽着他,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在害怕吗?”

      细嫩干净的小手毫无顾忌地拉住他,他慌忙摇头,小姑娘顺着他不自主发飘的目光望去,微微拧了拧眉尖,“你在怕他们?”

      于是不待他回应,小陈翡已扯着他往陈府仆人身边走,他吓得唇口发颤,浑身软了骨头似的,真就木木呆呆任一个小姑娘牵着走。

      小姑娘朝那伙人扬了扬下巴,与管家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快去把他们赶走。”

      陈翡自幼早熟,从未做过这般任性稚气的举动,管家端量那几人,果然见他们贼眉鼠眼举止异常,再以眼神询问夫人,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便当即领着几个小厮去盘问驱赶。

      陈翡接过母亲递来的粥碗,端给杨孞,“喏,喝吧,热的。”

      他踌躇半天,小心接过,怯怯抿了一口,烫的,一直烫到心底,烫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水渍爬在脏污脸颊,干一道湿一道,很是滑稽。

      暮霞明灭,暖日光烂,烟云浮漾晕满天际,张扬肆意,大剌剌映照在陈翡冷白细腻的面庞,映出了一抹独属于这个年纪小姑娘的鲜活气。

      她没有笑,仍有些冷冰冰,只是伸出手,稍显费力地举高,而后毫不避讳地在他头上摸了摸,她说:“不要怕,现在没人再敢来欺负你了。”

      在他最艰难困苦、惊惶不安的时候,人人将他当作卑贱肮脏的一条野狗一个累赘一个麻烦,只有年幼的陈翡没有对他嫌弃鄙夷,只有她肯轻轻拍一拍他,予他一碗粥、一句安慰。

      够了,真的够了。

      他不惧魍魉,不信神佛,手下有亡魂千万条未曾超度,唯独陈翡,是他信拜的唯一神祗,即使拿命来抵也绝不会犹豫退缩。

      他此生从不是陈翡的良人,而是她的信徒,最忠实、最勇敢、最虔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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