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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凭良心说句实话,陈翡从没见过那么好讲话的病人。

      让喝药就自己乖乖捧着碗把苦得令人作呕的药尽数喝光,让躺下就自己扶着腰颤颤巍巍平躺得板板正正直挺挺姿势端正又规矩,让盖被子就扯扯被角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让闭眼就眨巴眨巴两只雾蒙蒙的杏眼顺从听话地阖上……

      疼了也不说,难受也不闹,你若问,他就笑,然后摇头,装作半点儿事都没有,仿佛那一身身冷汗是人家拿桶水浇他身上似的。

      杨孞醒的不巧,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赶在陈翡给他端药的时候睁眼。

      满室冷清,唯有扑得头晕的药气,他早惯了,咬牙撑着酸麻的胳膊爬起来,狠命在僵痛冷硬的后腰捶了捶。施过针,令人头晕作呕恨不能拿头撞墙的痛楚已消退许多,余下酸胀冷痛于他来讲是家常便饭,哪天真舒坦了才是怪事。

      他胡乱摸了件外衣披在身上,因为一阵阵打抖,系带时手指无力,一个结打了半天最后系的松松垮垮,一扯就散,便更衬得人病容憔悴没什么精神。他虚喘一阵,晃悠悠下地,在床上躺久了,膝盖旧伤没有半分消停,反而四肢愈发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只站起来就是一阵晕眩。

      脚步声愈发近,他垂着眼睛按揉额角,吩咐道:“药搁在桌上就出去罢,”他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絮絮念叨,“楚楚又来闹没有?那丫头胆小,我若昏着起不来身就别让她进来,找个由头哄出去便罢,省得吓着她。”

      许久没有回应,他放下手,抬眼去看,正见到陈翡端一碗药立在那里,离他不过几步远,眼神平静清冷。

      “醒了?”

      杨孞讶异惊诧的神色还未悉数褪去,因高烧而略显迷濛无辜的眼睛微瞪圆,懵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陈翡将他上下打量一遭,见他衣衫散乱尽是褶皱,黑漆漆长发下形容瘦损而双颊晕红,虽脊背挺得笔直,薄衫下身子却一个劲儿发颤,摇摇晃晃站稳都艰难,一看便知是病重虚弱下的强撑。

      她点了点头,上前将手里的药递给他,“既醒了就把药喝了。”

      药里不知放了什么,只闻就晓得必定极苦,杨孞却接过一口喝尽,而后端着空碗不太敢看她,指尖抠着碗沿,讷讷道:“小翡,这些事,下人来做就好,你不用这般。”

      陈翡觉得他这样挺有意思,问:“你不愿我照顾你?”

      杨孞一愣,慌忙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你若不愿意,无需勉强自己,我没什么事。”

      陈翡不待他说完,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下,还是滚烫,淬过的烙铁一般。她收回手,不顾他懵忡惊诧的神情,说:“楚楚那丫头哭着求我来看看你,但我瞧着你自己倒并不怎么把自己的病当回事。”

      “没事,本来就没多大事,”杨孞摇摇头,朝她扯出个笑,漆黑眼仁儿浮层烟瘴,氤氲出仓促的暖意,“楚楚胆子小,我今早起来咳嗽几声就吓坏了她,不过小风寒罢了,过两日就能好全。”

      他说完,怕她不信,又道:“现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陈翡垂眸,目光扫过他的左腿,“还疼不疼?”

      哪能不疼,钢针凿进骨头缝似的,筋烧成痉挛抽搐的一团,可说了就能有用?掩尘骨哭龙荒,金刀血未干,多少哀嚎痛骂与骷髅血肉一齐埋作烂泥莎草,难道他们喊疼就能活命。没用的,路是杨柳尽处,阿鼻阎罗在前方等着,生死薄早勾划名字,走了就别想再回头。

      他略怔住,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疼了。”

      “不疼了?”她又问。

      杨孞便还是摇头。

      陈翡稍顿须臾,抬腿,使了十分力气,杨孞没设防膝上一阵剧痛,霎时低哼一声脱力跌坐下去,不自主弯腰捂住左膝,鼻息短促粗重,似是已经很挨不住。

      他身子轻轻发抖,冷汗自鼻尖渗出,不一会儿就在地上聚出小小水洼,本就疼痛难忍的伤处猝不及防遭受撞击,哪有那么好捱,他咬住下唇,血流出来,满嘴腥气。

      杨孞垂着头,大掌紧紧覆在左膝,泛白指尖收紧,几乎快要将那处捏碎,熬不住也得熬,谁的痛谁忍着,痴心妄想是从前的因,剔骨剐肉就是如今的果。良久,他抬起头,五官分明的面庞煞白一片,眼神都涣散,不自主拧起的眉毛渐渐舒展,他无奈地叹:“小翡……”

      叹她的名字。

      陈翡不动,还是问:“疼不疼?”

      这回他说:“疼。”

      他服软,长发湿答答粘在脸颊脖颈,他像只被捞上来的水鬼,唯有青白两颊渐渐漫上的艳色恍若濒死之人的活气,她就是他的那□□气,拿血养在心头。

      他说:“小翡,很疼。”

      被长剑砍到身上时疼,被她用冷冰冰眼神看时也疼;被一箭射中膝盖时疼,被她忘记忽视时也疼;被巨石砸到腰椎时疼,被她厌弃鄙夷时也疼;亲手埋了自己的兄弟时疼,亲手把女儿抱到她面前时还是疼……

      后来疼得多了,麻了,就惯了,可若再问,还是疼,噬心洗髓的滋味,他骗不过自己。

      陈翡不再说话,扶着他躺下,把被子紧紧裹在他身上,问他:“方才的药苦不苦?”

      他呼出茫茫白汽,悲欢消弭在他微张的唇间,他抿着唇峰,摇头。

      “苦不苦?”

      她比他要倔强,也固执,清浅蓬莱也养得出一把韧竹,中空无心,他便总要输给她,输得一败涂地,不长进,下回仍输。

      于是只能承她的意,他念道:“很苦。”

      “疼了,苦了,就该记着。”

      杨孞望着她,他冷得瑟瑟发抖,像要被冻坏了,神思拢不住,只能低喘着和她道歉,他说抱歉,小翡,我总记不住。

      定远将军其实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他手底下的小兔崽子们都怕他。他在军中被传得像尊神,不会怕不会疼不会输不会错的神,现下神到了她面前,其实是个满身脏污伤痕累累的凡人,比一般凡人还要更懦弱不堪,只会同她一句又一句的道歉。

      陈翡摇头,“你记得住,杨孞。”

      她说:“你其实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要的不是你忍着伤病痛楚夜夜去凤鸣馆接我,我……”

      “小翡,”他急切打断她,畏怯地恳求,“小翡,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了。”

      他咳得剧烈,望向她的眼神依赖又哀恸,垂在身侧手抓紧了身下被褥,拉一下她都不敢,“求你,小翡,求你……”

      她果真不再说,止住他因为激动要起身的动作。

      他咬了咬牙,眼眶有些湿润的发红,几欲张口,磕磕绊绊将话语全数咽下,最后只是低声同她道:“俞清,不是良人。”

      陈翡挑眉,面容终于有了生动神情,她应声,“嗯,我清楚。”

      “可即使他不是,难道你就是么?”

      她声音沉静,带了困惑,其中讥讽不言而喻,半垂的眸中凉薄冷淡更甚。

      杨孞闻言,浑身力气瞬时散了个干净,周身只觉得冷,比方才还要冷,他轻咳着苦笑,再说不出半句辩驳。

      她敛下所有情绪,道:“再睡会儿吧,病得太重,大夫说要好好养着。”

      他抿住唇,缓慢眨了眨眼,高热下灰黯眸光渐渐散开,乖顺闭上眼睛,眼睫湿透,咸涩泪水顺着眼角缓慢淌落,她看着,只觉可怜。

      很可怜,可怜到,她甚至想要替他擦干眼泪,再抱抱他。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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