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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杨孞行军打仗时,即便受伤也常草草包扎了事,险些没救回来的几次,一旦胳膊腿能动弹了,又提着剑上马杀敌,论作劲儿,没人能作得过杨小将军。他年纪轻轻落下一身病根,不曾好好休养,拖成顽疾,如今发作得厉害凶猛,终于病倒,短短几日竟厥过去两回。大夫日日来施针诊脉,药一碗碗灌下去,仍不见好。

      他怕吓着女儿,不欲让楚楚见到自己这副模样,却低估小崽子耍赖撒泼的本事。膝上箭伤疼起来能要人命,熬了大半夜,刚勉强合眼睡了一会儿,就隐约听得屋外吵闹哭声,一顿一顿打着哭嗝好不委屈。他脑仁儿跳得直疼,待意识渐渐清明听出杨楚楚的声音,神思回拢,才强打精神坐起身,吩咐人把小崽子带进来。

      一进门,小娃娃仿如受了天大委屈,不教人牵也不要人抱,自己吸着鼻子哼哧哼哧径自跑到杨孞身边,仰起头,扒着床沿抽抽搭搭喊爹爹。

      她哭得满脸泪痕,眼睛发红好像只兔子,小身板儿一抽一抽,就那么一眨不眨望着杨孞,两丸黑水银似的眼珠子浸得湿漉漉,还有泪水啪嗒啪嗒不断往下掉。

      老父亲被望得一哆嗦,简直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顾自己现下气力不济病歪歪的身体,伸手揪着小崽子的后脖领给她提溜上来扶正,揉揉她的发顶道:“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是谁欺负我们小楚楚了?”

      在他身边儿坐成一团的小崽子揉了揉眼睛,嘴巴抿了又抿,瓮声瓮气问:“爹爹不要楚楚了吗?”

      杨孞一时哑然,不知她竟会这般想,只好曲起食指轻轻揩掉她的眼泪,“胡说,爹爹哪能不要楚楚,爹爹最喜欢我们小楚楚。”

      话音未落,喉中涌一阵腥气,他勉力咽下,慌忙捂住嘴咳嗽,眉头难受地蹙起,本就不多好看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

      楚楚怔然望着爹爹惨淡的面容,小声问:“爹爹不舒服么?”

      杨孞偏头咳了好一阵才消停,放下手朝她皱了皱鼻子,哑着嗓子逗她道:“是啊,所以楚楚要离爹爹远一些,不然会传给你。”

      楚楚从出生起被杨孞护在心头,事事仔细,几乎没生过病,最难受不过有一回贪嘴吃坏了肚子,疼得长了教训,便以为爹爹也是肚子痛。

      两只小爪子郑重搭在杨孞腹部,杨楚楚像祈愿一样煞有其事地郑重道:“爹爹不要再难受了。”

      饶是痛楚难当,杨孞仍被逗笑,他暗暗按着后腰处几欲痉挛的一团纠结,好言好语哄了小崽子良久,才哄得她肯去乖乖用饭。

      “用了饭,就去找娘亲,好不好?”杨孞同她打商量。

      “不要,要来陪爹爹。”小娃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杨孞诧异,轻咳着问道:“你不是最喜欢娘亲了?这两日同娘亲一起不开心么?”

      “开心,”楚楚忙不迭点头,紧接着同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亮晶晶,有些兴奋地同他讲:“娘亲还教我写字,爹爹,我现在会写好多字,我给你看。”

      她说罢,就要爬到床下去乳母那里拿自己习的字帖,被杨孞哭笑不得地拦住,“好了,爹爹晓得我们小楚楚最厉害。”

      他捏捏小崽子发红的鼻头,劝道:“你乖一点,今日也去娘亲那里,待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你李叔叔新给你挑的小马驹,你一定喜欢。”

      杨羽听到小马驹,又被唬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蹭下床,方走了两步,转身颠颠儿跑回来,忸忸怩怩问:“可以和娘亲一起去吗?”

      杨孞疼得眼前昏黑一片,身子都止不住往下滑,闻言只晓得要把小崽子打发出去,便囫囵应下,楚楚方满意地跟着乳母丫鬟出了房。

      关门声甫一响起,杨孞便支撑不住地折身伏在床边,将先前喝下的药尽数吐出。他许多日不曾好好用饭食,最后几乎是因疼痛而无意识的干呕,胸腹起伏剧烈,连带着腰间断了一般,额角冷汗滚滚不断淌落下来,昏昏沉沉失了意识。

      杨楚楚虽听爹爹的话乖巧懂事地到陈翡房里习字,同往日并无二致,到底年纪太小,装着心思让人一眼就瞧得出来。

      陈翡正倚在窗边翻一本穆王传,余光瞥见今日心不在焉的小丫头不知第多少回偷瞄自己,于是放下书,朝她招招手。

      “你有话对我说?”

      楚楚巴巴看着她,小手拽了拽她的袖角,“娘亲去看看爹爹吧,他病了。”

      府里众人晓得夫人性子,谁也不敢来触霉头,杨孞旧伤发作昏厥数次的事自然传不到陈翡耳朵里,她便以为只是小小风寒。

      陈翡摇头,“我去看他,他就能好起来么?”

      楚楚听了,着急道:“爹爹好可怜的,不许我再去看他,生病都没有人陪,娘亲,你那么厉害,你替我去看看爹爹好不好?”

      小丫头说着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掉,见娘亲始终不肯应承,大哭出声:“爹爹病得好重,都站不起来了,还要喝好苦好苦的药,娘亲为什么不要爹爹啊……”

      楚楚被杨孞一手带大,从没在陈翡面前闹过脾气,这么毫无顾忌大哭是头一回。

      陈翡眉尖抖了抖,一时竟有些无措,小丫头委屈攒得够久,哭起来泄洪似的,眼睛没一会儿就肿成小桃子,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

      她哪会哄娃娃,只好蹲下身子,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道:“别哭了,我去看他还不成?”

      “真,真的?”

      “嗯,”陈翡点头,同她勾小指,“不与你说谎话。”

      楚楚半信半疑看了她一会儿,哭唧唧扑到她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小小声哽咽道:“娘亲,你不要讨厌爹爹,他很喜欢你的,比楚楚的喜欢还要多,你别不要他。”

      陈翡僵了一瞬,淡淡应声,安慰似的拍了拍女儿的背,不再说话。

      夫人肯来找将军简直比下红雨还稀奇,门口守着的仆从见到陈翡,瞪圆两只眼睛,偷偷瞧天边一轮日头是挂东边还是西边,哪里敢拦。

      屋里大夫正给杨孞下针,静悄悄没有声响,陈翡绕到里间,果然见到杨孞正赤着上身趴在床上,大约难受得紧,侧头将半张脸埋进青筋凸显的手臂,只隐约见得紧闭的眼睛和挺直的鼻骨。

      因在病中,他并未束冠,黑沉沉长发濡得微湿,散下来压在巍峨肩骨,下针时碍事,被拨至一边垂到榻上,很少一些粘腻在脊背。他肩背挺拔,覆层薄而坚韧的肌肉,浅淡蜜色,横七竖八躺许多条暗沉伤疤,狰狞如蜈蚣,浸涔涔汗水。再往下腰线收得紧窄,稍细,上面扎了□□根银针,大夫每往下捻一寸,那身体就几不可见抖一下,有些重的鼻息变得急促,良晌才能平复。

      她顿足不前,老大夫回头瞧见,朝她笑了笑道:“将军睡得正熟,夫人此时发出声音也无妨,吵不醒的。”

      陈翡眸光微动,“睡了?”

      “是,服过安神散,已经睡下,不然疼起来太遭罪,”大夫叹口气,“腰伤腿疾最忌劳累,偏将军总不肯好好休养,长此以往会出大事,夫人也要多劝着他些。”

      直到大夫撤针,又将被子盖好,陈翡仍久久不能回神,她从不知他有那么重的旧伤在身。

      他风寒久久不愈,起了高热,虽已服过药,还是难熬得紧,又因腰疾实在躺不住,只能可怜兮兮趴着咳。嶙峋指骨攥成拳,眉头紧紧拧着,咳声断断续续,即便在梦里都止不住。

      陈翡伸手去探,刚挨到他烧得潮红的颊侧,那双本紧闭着不住颤抖的眼睫倏的掀开。她一惊,稍稍滞住,却见他半睁的眼眸湿润,并不清醒,只是怔忡望着她。

      斜河藏在浓云薄雾中,风淅淅,度过残垣,蔓草疯长,长也是寂寂,无声无息,谁都不敢惊扰。

      陈翡神色不变,要收回手,他已经阖上眼睛,滚烫面颊轻轻在她指背蹭了一下,很乖,起了细碎白皮的嘴唇嗫嚅着抿住,喉结上下滚动,最后只是在嗓子里发出声极弱的低哼,甚至没说一句话,没喊疼,也没喊她的名字。

      就那么又沉沉睡过去。

      好像某种动物,分明依赖她依赖得不得了,却听话,不粘人、不添麻烦、不会发脾气,听话到让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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