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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陈翡怀楚楚七个月,尚书府出了事。

      户部尚书陈常植党营私、受财枉法,革职待审,下狱不足三日,却于牢中害了鼠疫,不治身亡。尚书夫人江氏悲恸难忍,自缢而亡。徒留不满七岁的小公子,慌乱惊吓中一头栽到井里,人救上来就没了气,喝了满肚子水。

      一夕间家破人亡,因身在将军府得以庇护周全的陈翡听到消息,当即不顾身孕,身披素缟、脱簪戴孝,咬牙带着幼白去敲朝堂外的登闻鼓。

      她爹生性懦弱温吞、胆小迂腐,每年底下小官吏送到手的银票都不敢接,哪能荒诞至贪得百金的地步?她娘性情坚毅、果敢泼辣,是京中鼎鼎有名的铁娘子,又何以会在丈夫冤屈未明时上吊自尽?更不要说她自小聪敏过人沉稳持重的幼弟,若非人有意为之,决不会失足落井。

      鹅毛大雪落得纷纷扬扬,陈静嘉骨头里带着倔,发起狠谁都拦不住,婆子丫鬟跪了一地,陈翡红着眼睛拿肚里孩子做要挟。

      结果马车行到官道上,还是被一行银盔铁甲的士兵挡下。

      忠勇侯府的亲兵。

      彼时杨孞被一道圣旨派去镇压南方流匪反寇,一桩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往常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他头上,皇帝偏指了他去,据说也是李德英的意思。

      李德英还是没放过陈常,陈家仅仅逃过了一场宫宴而已。

      走了三个月的杨孞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疾奔回来时,陈翡已经神识不清疼了大半夜。

      陈翡与候府亲兵在官道上起了争执,不妨动了胎气,受惊的孩子迫不及待要从母亲身体中出来。这回忠勇侯拦也不用拦了。

      兵荒马乱把夫人接回府里,再匆匆请大夫产婆准备妥当,孩子却生不出来了。

      早产兼难产,一个差池就能要人命。

      明亮的灯火摇摇晃晃映到窗户纸,门扉一开一合,端出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产婆慌乱焦急的呼喊也跟着传出来,人声嘈杂吵得脑仁儿发烫,四处乱纷纷,独独分辨不清陈翡的声音。

      雪扑得满头满脸,压青松满弓刀,冻到僵麻的骨髓里去,化得干干净净。

      杨孞勒马在将军府前,翻身奔往府内。待三两语听明情状,吓得脸色煞白,不管不顾要往内室闯。他形容狼狈无措,身上盔甲血迹斑驳,随着慌乱惊惶的喘息一起一伏,抖得令人心惊。

      产房血腥气重,不吉利,府里的仆从拦着他不让他进。

      “不吉利?我身上背着人命千万条,有什么可怕?!又有哪点比小翡更吉利?!”他目眦欲裂,嘶声斥道。

      众人被他凶狠暴戾的神情吓住,那双杏眼不复往日温和澄澈,爬满狰狞血丝,寒冽逼人,几欲淌血。

      几个仆从跪伏在地抱住他的腿,他抬脚欲踹,骤然听得声怒骂:“孽子!”

      紧接着一个巴掌落下,扇得他趔趄几步偏过头去。

      耳光力道极大,杨孞耳鸣阵阵,抬眼,见到义父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他还欲往屋内闯,忠勇侯抬手,便有两个护卫压住他臂膀使力折到背后,膝窝被一脚狠狠踹上,咚的磕跪在地。

      “此去苍州,你带兵两千人马,如今却一人赶回,你置圣旨于何地?置两千将士于何地?!”

      流匪尽已剿袭,杨孞临走前匆匆将剩下收尾之事交给了李胜,可无论如何,主帅擅自回京一事,落到有心人手中,都是罔顾军纪恃宠而骄的把柄。

      “伯衍,你糊涂!”

      侯爷指向屋内,望着他沉声道:“圣上当日将陈翡指给你,就是想留他陈家最后一点血脉,她倒好,上赶着去送死!朝中有多少人想抓你的错处抓不到,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觊觎你的位置等你落马,你不是不知道。现下千岁爷没有要动你的意思,更看在你的面子上留她陈家女一条命,你们夫妻二人要做什么?要一齐赶着去投胎吗?!”

      杨孞紧紧咬住后牙槽,滚烫的热泪蜿蜒淌在他沾染污泥血渍的面颊,“可是义父,这样做与杀了小翡有何区别?”

      “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能受得住般折辱。”

      “受不住?”忠勇侯冷嗤,“受不住便是和他俞府一样的下场,和他俞怀瑾一样的下场!”

      杨孞胸口剧烈起伏,眼眶通红说不出话。

      忠勇侯上前两步,掐着他的下巴迫他抬头,“收收你的心思,伯衍。你明日替她陈翡报了仇,我后日就能替你收尸,大后日她陈翡是被杖毙还是被卖作官妓,再没人护着,你且在黄泉底下睁眼好好的瞧。”

      他说完,不屑地松手,再不看杨孞一眼,径自大步离去。押扣杨孞的两人也松开手,杨孞脱力,垂着头久久跪倒在地,隐忍多时的血水哇的一声从口中吐出来,滴滴答答混着他灼热滚烫的泪水,染红膝前一整块青砖地。

      与此同时,房中传来一声婴啼,极其响亮,不多会儿,稳婆抱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给他看。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是个漂亮的小姐,夫人也安好,母女平安!”

      小小的娃娃卯着劲儿哭,比寻常足月的娃娃小许多,皱巴巴很可怜,杨孞甚至不敢伸手碰一碰。

      可新生的孩子又是那么充满朝气,蓬勃努力地攀住生命递来的绳索,向所有注视着她的、她注视着的人或物,昭示宣告她的到来。

      雪停了,寒风吹得猛烈,乌蒙蒙残月隐到云层后,朝霞一寸寸铺满天际,浮光花影跌入尘世,摔成小娃娃鼻尖呼出的一团热气。

      杨孞接过女儿,跌跌撞撞闯进内室,把小孩儿给床上的陈翡看。

      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去拉陈翡的手,语无伦次哽咽道:“小翡,抱歉,我回来得太晚,让你受苦了。谢谢你,谢谢你把我们的女儿带到人世,谢谢你小翡。”

      陈翡气息还很虚弱,半阖的眼睛淡淡扫过杨孞与他怀中的女儿,攒起力气把手指一根根从杨孞掌心抽出。

      她闭上眼睛,“抱出去吧,我不想见到她。”

      “也不想再见到你。”

      ——————————————————————

      孩子出生后,被杨孞养在身边。

      陈翡生产伤了元气,需仔细调养。杨孞生怕她见着他们父女二人心烦,只管往陈翡院里送最贵最好的汤药,极少露面。

      女儿名字是他取的,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终归是件大事,他不得不去找陈翡商议。

      陈翡身体已好许多,只是形容仍恹恹,正有一搭没一搭与自己对弈,头发松松散散钗在脑后,半披件鱼白绰子,听了,捻棋手指顿住,抬头问:“同乌羽一个名?”

      她下巴稍扬,上眼皮陷下浅浅一弯月牙,月下春水发夭桃,水是冷的,曾有远雁入梦,被冻死在旧时孤城寒山里。

      杨孞透红耳根烧得滚烫,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而后小心翼翼斟酌着请她再改。

      横竖不是她一个人的女儿,陈翡漠然看了他一会儿,复低眸拾起棋子,第九十三手,白棋置于星位,扳住黑子截杀龙尾,她将棋盘囫囵一推,“就这样,挺好。”

      不知说的是拿住的那步棋,还是给女儿取名这件事。

      总之,楚楚的名字就那么定下了。

      许是比寻常小娃娃早出世两三个月的缘故,楚楚生下来离不得人,日日夜夜要人抱在怀里哄,醒来睁眼若没见着爹爹,必然闹得饭不肯吃觉不肯睡只晓得哭,把嗓子哭哑。

      除却让抱去让乳母喂奶,杨孞时时把女儿揣在怀里一刻不舍得撒手,处理军务都带着。到了晚间,他亲自守着,那么高的个子,别别扭扭缩在脚踏,睡也不敢睡踏实。稍有声响,他就赶忙打起精神把床上的娃娃抱在怀里轻轻哄,那么过了小一年,熬得人狠狠瘦几圈。

      万幸楚楚在他万般悉心照看下,终于从不到两只巴掌大的小可怜儿,长成活泼壮实的小虎崽。

      小虎崽能跑能跳会摇摇晃晃的撒欢儿了,跟个小尾巴似的追在他后头喊爹爹,他就把又甜又软的小人儿扛到肩头上,带她骑大马给她打秋千,看她一日一个样出落得愈发可爱讨喜。

      楚楚和她娘亲一样聪慧,教什么都一学就会,却不常能见到娘亲。

      小孩子哪懂得那些弯弯绕绕,只爱与喜欢的人待在一处。陈翡长得漂亮风流,杨羽见了就生出亲近之意,最爱赖在她身边,从前少有机会,而今母亲不仅给她梳头发,还愿意陪她玩耍,自然千万个愿意,连爹爹是何时走的都忘了问。

      陈静嘉三岁开蒙,并不指望楚楚与她一样早的年纪读书写字,只是闲时随意教她些三百千,偶尔加几句尔雅广韵,未想到小丫头竟皆能背出,句句清晰字字不落。

      她无端起兴致,认认真真同三岁多的奶娃娃论起何为事无终始无务多业,何又为举物而暗无务博闻。这回小杨羽真正听不明白了,磕磕巴巴复述半句,最后蹬着双乌溜溜大眼睛瞧她。

      陈翡就笑,她虽少有笑意,唇角一弯却很好看,眉间寡淡蕴结成几痕明秀,藏欲言还休的温柔情态。

      她吩咐丫鬟取楚楚爱吃的糕点来,母女二人即盘腿坐于塌上。她们坐得歪歪懒懒,毫无规整可言,面前横张小几,笔纸也摆得乱七八糟,能入眼的唯有纸上好比寒藤古松的两三篇行草,陈翡指着问:“想学么?”

      楚楚点头,陈翡翻出张新纸,在上头提笔写了个羽字,规规矩矩的正楷,道:“把它练好了,我就教你。”

      “娘亲,怎么练啊?”小姑娘好奇,巴巴问:“要练多久啊?”

      陈翡把点心喂到女儿嘴里,满意地看女儿两腮鼓鼓抿着小嘴努力咀嚼的模样,沉吟道:“唔,我也不晓得,不若你自己试试?”

      于是杨楚楚小朋友每日准时来到母亲房中,想要试出自己要多久才能写出横平竖直端正秀丽的羽字,写完了羽还有杨,写完了杨还有楚……陈翡并不同书院老学究似的时刻盯着她,或是歪在一旁小憩,或是握卷书自己翻看,只等小杨羽颠颠儿把写好的字捧给她看,无论好与坏,她都会先奖女儿两块糕点,再言明哪里有欠缺不足。

      前两日早上楚楚还会去和下朝的爹爹一同用早饭,杨孞旧疾发作又染了风寒,怕过病给她,是以每每把她哄去陈翡那儿。

      他的伤每年都要疼那么些时候,不过轻重之分,然而许是因为时日久了,身子不如前几年结实健壮,今年竟发作得格外严重。不仅高热来势汹汹,浑身酸软僵痛得几乎下不来床,旧患处更是如阴雨连绵的天气般没个消停,止痛散都无用。

      到第三日,楚楚再来,杨孞卧房门口的仆从就不让她进了。

      她那时还懵懂不清楚原因,被唬得愣呆呆,由着乳母给她轻声细语哄抱走,欢欢喜喜去娘亲屋里练字。

      可第四日还是没见到爹爹,又过一日,小崽子开始慌了。

      她从出生起就跟在杨孞身边,哪有与爹爹分开那么久的时候。这回谁劝都不管用,小崽子委委屈屈甩开乳母牵着她的手,耍赖似的坐到地上,粗短粗短的小腿一伸,瘪瘪嘴,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响亮凄惨,扯着嗓子嚎,恨不能掀翻将军府的屋顶才肯罢休。

      哪个要来抱她,她就哭得更惨活像被谁虐待,吓得没人再敢把她带走,一群丫鬟围在她旁边儿欲哭无泪,只能一声声小祖宗的哄。

      直到房门从里面打开,有惯常服侍杨孞的侍从出来,叹气道:“将军让小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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