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悲》叫我糯米九

3、三

　　近日阴雨不绝连屋角都潮得厉害，竟把杨孞旧时腰伤腿疾一齐引出来。昔年为诱敌深入，他在数九寒冬的雪天跳过冰湖，把一身本强健结实的身子骨冻坏了，腰椎又被山间滚落的巨石砸过险些丢了命，膝盖更是中过流矢落下病根，每每发作有如剜肉剔骨，阴雨天最是难耐。

　　但杨小将军自以为康健强壮，身体是铜铸铁打的，不仅没当回事，还照常在白日练兵排阵、傍晚去凤鸣馆接夫人、夜深哄女儿睡觉，除了不时稍显僵滞的动作与略苍白倦怠的面色，活蹦乱跳身形矫健简直像个没事人。甚至为了哄自家哭唧唧的小崽子开心，奉行不作不会死一作就要作个大死的杨将军不顾疼得要断掉的左腿，施展轻功抱着小崽子踏到将军府的屋檐摸吻兽。

　　于是意料之中，第二日一大早，杨将军几乎连床都下不得了。

　　自陈翡怀有楚楚后，两人就分房睡，时至今日杨孞仍然很有自知之明地窝在府里偏房。朝中同僚晓得内情的皆笑他窝囊软弱，是个实打实的妻奴，多有奚落嘲讽，杨孞听了一笑置之不予理会，副将李胜听了替他气不过，杨孞就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那些人不过嫉恨他有天仙夫人罢了。

　　其实人家到底是嫉妒还是嘲笑，他心里也清楚，但并不当回事。迂腐文官几句酸溜溜的讥笑，他未放在眼里过，横竖别让他听着诟谇陈翡的言语，那么他就都不会深究。

　　先前有几个不懂事的纨绔在背后取笑陈翡日夜流连楚馆秦楼，讥讽她由芙蓉仙子跌入浊世变成人人可骑的残花败柳，口无遮拦下更以龌龊不堪之语亵慢陈翡昔年踏玉之姿。事情传到杨孞耳朵里，他沉下脸色，当即提了长剑踹进厢房，把两个正吃酒的世家纨绔吓得瞠目结舌只会求饶，杨孞却不管这许多，手下长剑挽得利落，一个废了手一个砍了腿，场面之血腥可怖，吓得围观小厮腿软成麻绳连救命都喊不出来。

　　事后人家父亲找到忠勇侯府，却碍于候府权势没能讨着便宜，只能含恨咽下闷亏。

　　杨孞被义父动用家法打得命都没了半条，咬着牙关不认错，气得忠勇侯直骂冤孽。然而再往后，无论朝中亦或市井，终归没人敢再妄议陈翡半句。

　　已是不知过去多久的往事了。

　　杨孞气闷无奈地捶着后腰从榻上起身，两只脚甫一沾地，吃不住力的左腿就颤巍巍打抖，疼得他没忍住低咒一句。

　　这句不知对哪家母亲的亲切问候还没散干净，便有一只圆滚滚的小球咻的撞开房门直冲冲扑过来，扑得他晃了两晃几乎没一头栽倒下去。

　　他家小虎崽，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逮谁撞谁，力道大得他都难免吃不消。

　　小虎崽扎了两只坠南珠的小团髻，仰着头一面喊爹爹一面伸出肥短的小胳膊求抱，杨孞煞白的脸色还没缓过来，已吃力地弯腰把楚楚抱到了怀里，顺便在她脸上啪叽一口，问道：“今日怎么那么早就来了？用过早膳了？”

　　他一说话，才发觉自己嗓子含了把滚烫铁砂似的，又沉又哑，忍不住偏头重重咳起来。

　　楚楚有样学样也在自己爹爹瘦削的面颊上啾了一下，乖乖答道：“用过了，吃了好多。爹爹昨日应了我要带我去找娘亲，”她想了想，又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爹爹方才为什么要喊'娘'啊？”

　　杨孞才平息的咳嗽又重重响起，眼角都有些抽搐，他正不知该如何编个瞎话把女儿糊弄过去，小崽子已然很明了的模样自顾自点了点头，问：“爹爹，你是不是想你的娘亲了啊？”

　　忠勇侯夫人早逝，楚楚生来没见过祖母，小孩子天真单纯，以为杨孞痛极时不自觉问候的娘是她的不曾谋面的祖母。

　　杨孞头疼地闭了闭眼，含糊应了句是，于是小崽子看他的眼神便多出几分不可言明的同情怜悯了。

　　杨楚楚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安慰般用小肉手拍了拍她爹的肩膀，“爹爹你别伤心了，我把我的娘亲让给你一……”她卡住，仔细琢磨半晌，最终很割舍不下地痛惜道：“让给你一天好了。”

　　仿佛这一天也是她下了很大决心才忍痛让出来的。

　　杨孞哭笑不得，把她为了见娘亲而央求乳母绑好的小团髻揉得一团糟，轻咳着道：“成，那爹爹谢谢我们小楚楚。”

　　陈翡昨夜醉得厉害，今早起得就迟了些。幼白为她梳洗时，犹犹豫豫良久不敢吱声，反复几回直到她不得已问一句到底怎么了，幼白才支支吾吾说将军已带着小姐在廊前等了有小半个时辰，说完后还怯怯地不住瞅她的脸色。

　　待她推开门，果真见到坐在不远处的父女二人，不知正说到什么，两人都十分欢欣愉悦的模样。早起风凉，杨孞背挡着风口，把杨羽稳稳抱在怀里，不时低头替她整理衣领，小姑娘咯咯直笑，软软颊边凹下去两个浅浅的梨窝，额发都浸得濡湿。

　　陈翡轻轻咳了一声，便见得父女两个如一大一小两只警觉的兽般，一齐抬起头来，一模一样的圆眼睛，一模一样的高鼻梁，连咧到耳根的率真笑容都如出一辙。

　　唔，陈翡稍稍怔住，一时有些忧心小楚楚长大后会不会和她爹一般呆傻。

　　杨孞容貌生得英气，高鼻薄唇，面颊瘦削，眉骨鼻梁下颌无不利落干净。本是很刚毅的长相，偏长眉下生了双圆钝清澈的杏目，虽年岁渐长，笑起来时，眼尾稍弯，其中仍有团孩子气，柔软温和。此时抬眼看到她，面上掠过一丝错愕，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竟真像个懵懂少年。

　　而小杨羽见到娘亲，反应比她爹爹大许多。立时发出声惊喜的低呼，急不可耐踢蹬着从杨孞膝上蹭下来。杨孞一个脱力没搂住，眼睁睁看着精神得像只觅食小虎崽的杨羽冲陈翡撞过去。

　　他慌忙直起身，就要去拦，楚楚劲儿有多大他最清楚，柔弱娇贵的天仙夫人可经不住她那么折腾。

　　孰料他才忍着腰间僵麻如钢针入骨的疼痛撑稳身子，就见得小崽子在她母亲腿边儿半步远刹住脚步，而后有点扭捏有点兴奋还有点羞涩地磨蹭着挪过去，仰头小小声喊道：“娘亲。”小人儿乖乖软软，不能再听话。

　　杨孞瞠目，合着小崽子尽逮他一个人欺负。

　　陈翡淡淡应声，眉尖稍压了压，清疏眼睫微垂，略显沉静的目光落在女儿笑容灿烂的面庞。

　　楚楚被她爹和几个叔叔抱惯了，此时其实很想要娘亲抱抱自己，又不敢，绞在身后的两只手扭来扭去，只晓得傻乐。

　　陈翡看出她的心思，垂到身侧的细长指尖颤了颤，又颤了颤，终于还是没忍住捻起缠在女儿乱糟糟团髻里的发带，颇嫌弃地开口：“谁给你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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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杨羽愣愣开口：“乳母，”紧接着摇头，“不是，是爹爹。”

　　于是陈翡明白，必然是晨起时乳母给小崽子梳好了头发，让她那个不靠谱的爹揉搓小兽崽似的给揉乱了，再胡乱给她绑起来的。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把自己纤细如葱白的手指齐齐拢住往楚楚面前一伸，凉声道：“进来，我给你梳。”

　　小崽子滚圆的眼睛眨了又眨，愣了一瞬明白娘亲的意思，立即笑嘻嘻抬起胳膊攥住陈翡的手，甜甜道：“谢谢娘亲。”

　　陈翡牵着楚楚就要进门，半只脚将踏进门槛时，忽而想到什么，回头问：“你就待在外面？”

　　杨孞正竭力忍耐膝盖腰间的灼痛，许是冷风吹久了，头也没由来发昏，没设防她会问自己，不自觉舔了一下因疼痛而发白干涸的嘴唇，懵懵看着她。

　　陈翡不言语，望向他的眼神透出两分探询。

　　杨孞这才回过神，忙扯出个笑解释道：“你们去就是，我不进去，在外面等着。”

　　陈翡冷冷瞥了他一眼，没再做声，却也不动作，只等着小崽子不明就里的扯了扯她的手，她才转过身牵起女儿进房，口中吐出的字句疏离冷淡毫无起伏，“你也进屋等。”

　　杨孞微睁大双眼，沙场上杀伐决断能一箭射穿敌军头颅的杨将军，就跟让人训得乖顺听话的大型犬似的，比女儿还听话，不声不吭跟着夫人进了卧房，规规矩矩坐在一边看陈翡给女儿绑头发，时不时以手握拳抵在唇边闷闷的咳。

　　小姑娘的头发乌黑柔软，可惜她自小没养在母亲身边过，杨孞手笨，她又好动，是以总顶着两只乱糟糟的小啾啾。陈翡垂着眼，手指穿插在女儿发间，轻且谨慎，替她将头发梳开，分股盘成个小小的矮式单鬟，最后从妆奁中捡了个小珠花簪上。

　　杨楚楚扭头看看身后的美人娘亲，又看看面前铜镜里的自己，最后摸了摸头顶的小珠花弯着眼睛笑起来，“娘亲好厉害！”

　　陈翡闻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小崽子也不在意，兴致勃勃蹦下凳子啪嗒啪嗒跑到杨孞面前给他显摆。

　　杨孞这会儿正昏昏沉沉发冷，头痛得也愈发厉害，本想把她抱到膝上，浑身却一点力气提不起来，最后只得撑起精神捏了捏她的面颊，笑着夸道：“呀，我们楚楚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小崽子神情更满足，又跑回镜前扭来扭去的照，若身后有条尾巴必然会摇得比谁都欢脱。

　　杨孞见了乐得直笑，他声音极低哑，话没说两句，就捂着嘴偏头轻咳，血腥气从胸口涌到喉咙，被他不动声色咽下去，只是颊边晕了层不自然的红潮，面色实在不算好看。

　　一旁陈翡见他神色倦怠，还不住咳嗽，好半晌都停不下，便问道：“病了？”

　　杨孞反应有些迟缓地看了她一会儿，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身形不免晃了晃，仍旧朝她摇头道：“不要紧，着凉罢了。”

　　他想了想，又道：“晨起喝过药了。”

　　“嗯，”陈翡冷淡的眸光掠过还在兴奋的小崽子，“楚楚年纪小，过了病气麻烦。”

　　杨孞愣住，已难受得不甚清明的眼底浮上层几不可见的委屈无措，极快褪去，他略有些愧疚地道歉：“是我的疏忽。”

　　“你等一会儿就好，我这就去找人把楚楚带回去。”

　　他匆匆说完，就要往门外走，才迈出去一步，左膝处蓦地一阵剧痛，他本就疼得浑身骨头都僵死了般，一个没稳住，踉跄着往前倒，被陈翡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你急什么？”

　　杨孞诧异地低头看向陈翡抓在他小臂的那双手，涣散湿润的眸中有几分困惑，似乎根本没料到她会来扶他。

　　“能站稳了么？”

　　杨孞呆呆点头。

　　陈翡便松开手，平静道：“你先回去，到了晚上我会把楚楚送回她房里，你不用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