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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杨孞才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陈翡抱上床榻,回身就被一阵似旋风刮过来的小崽子撞得险些一个趔趄。

      “爹爹爹爹,”抱住他大腿的小丫头精神头十足像只圆滚滚小汤圆,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一个劲儿要往他身后瞧,“是娘亲回来了吗?”
      身后紧跟着一迭声乳母丫鬟唤心肝儿似的喊:“小祖宗,可跑慢些,仔细磕着……”

      “爹爹的小虎崽,”杨孞见到女儿,一扫先前面上疲累之色,当即笑着俯身,两只大手穿过小丫头腋下稍一使力就把她举起来,让她看一眼陈翡,“回来了,但是娘亲在睡觉,你小声点儿。”
      楚楚蹬着两条小短腿扭来扭去,挥着胳膊就要往她娘亲跟前凑,“我要和娘亲说话。”
      杨孞作势将她往陈翡跟前一举,待小丫头方喊了声“娘亲”要兴奋地去抓陈翡散在枕边的头发,他极快地收回手臂把女儿又小又软的身子往怀里一揣,单手抱着她往房门外走去:“好了,你看完了也喊完了,要回去睡觉了。”

      杨楚楚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懵懵被抱到廊上,才瞪大眼睛反应过来,气呼呼愤慨:“爹爹骗人!”
      杨孞步子迈得又快又稳,闻言顿住,拨弄着女儿头顶两只小啾啾,十分好笑般问她:“我哪儿骗你啦?”
      “爹爹说会把娘亲带回来。”
      “你娘亲这不回来了?”
      “爹爹说娘亲会陪楚楚。”
      “唔,这不是让你见过你娘亲还同她说话了?”
      “……”
      杨楚楚说不过她的耍赖爹爹,蔫蔫儿把脸往杨孞肩窝一埋,气闷道:“蛮、蛮不讲理。”

      那哪能一样,她想要温温柔柔会和乳母一样陪她讲话玩耍的娘亲,而不是闭着眼睛对她不理不睬的娘亲。娘亲那么好看,却很少对她笑,也很少对爹爹笑,总是冷冰冰的模样,像画里的美人。

      杨孞胡乱揉了把自家闺女毛茸茸的后脑勺,思忖半天,低声哄她:“明日你睡醒了,我再带你来,嗯?”
      楚楚哼唧一声不说话,好半晌,才拿小手捂住眼睛瓮声瓮气道:“骗人。”
      她声音软绵绵,带了厚重鼻音,竟啪嗒啪嗒掉起金豆豆。
      杨孞真正慌了神。

      他家小崽子自小被他抱在马背上长大,养得又活泼又皮实,平日里在他腿边儿撒欢时活像只奶乎乎的小虎崽。他哪养过小娃娃,虽处处留心保护,当眼珠子似的捧在心尖,到底是个糙惯了的大男人,小丫头难免有磕碰的时候,却从不哭闹,乖得要命。
      如今小丫头难得红眼睛,把他吓得腰伤都严重许多。

      他忍住腰椎处灼烫的痛楚,稳稳抱住女儿,把她的小脑袋从肩膀处扒拉出来,心疼道:“哭什么?爹爹和你拉勾勾,明早起来就带你来看娘亲。”
      楚楚兔子似的眼睛看他一眼,偏过头,咬唇不说话,小身板憋得一抽一抽。
      待杨孞拿西街的糖葫芦南市的山药饼王记的枣泥糕玉春楼的香薷汤挨个哄遍,小崽子才垂下眼睛,委屈巴巴嗫嚅:“娘亲不喜欢我。”

      杨孞喉头一哽,随即拿帕子把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斩钉截铁道:“胡说,楚楚是你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宝贝,娘亲怎么会不喜欢楚楚?她最喜欢我们楚楚了。”

      楚楚抬起眼,黑水银球似的眼珠望着他,抽抽搭搭问:“那娘亲为什么很少和楚楚在一块儿,”她想了想,“也很少同爹爹一起。”

      童言无忌也最直白,能刀子般把腐烂皮肉尽数剜去,挖出底下血淋淋的脏腑。
      楚楚稚嫩的话语便如平地乍起的惊雷,字字掷地无可狡辩。

      杨孞骤然闻言,心口闷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女儿的困惑,良久,见楚楚神情愈发委屈疑惑,只好敛睫苦笑道:“是爹爹不好。”
      “娘亲没有不喜欢楚楚,”他拿帕子捏住小崽子的鼻子让她把鼻涕擤出来,笑了笑,“她只是不喜欢爹爹。”
      只是不喜欢他一个人罢了。

      “为什么?”
      杨孞收起眸底转瞬即逝的灰黯无奈,把小崽子往上托了托,继续朝她的卧房走去,随意应道:“因为爹爹坏。”
      小崽子虽这样说,心里却极不愿承认美人娘亲是真正不喜欢自己,于是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也鹦鹉学舌般肯定道:“爹爹坏。”

      她想,娘亲那么漂亮文雅的人,必然是爹爹做了什么坏事,才惹得娘亲对他不理不睬。
      娘亲没错,楚楚也没错,那么错的一定就是爹爹了。

      杨孞做的错事太多,仔细数,与陈翡成婚是头一桩。

      那时候陈翡就不喜欢他。

      陈静嘉养在诗书世家,百年积沉的书墨浸出一把好风骨,卧雪眠云吟风弄月,三岁识千字五岁能吟诗,到了八岁,寻常女童还在与母亲学女红的髫龀之年,陈家小女已口出华章能作满城传颂的《莲池赋》,赋中有言“余半枝以延绵,闵后世之萧寂”,为京中才子争相称颂。本朝民风开放,几百年间出几个女才人也并非什么稀罕事,陈翡一时间风光无两,坊中甚至为此传出“生女莫悲,当如陈翡”的无稽言论。
      直至及笄,大大小小诗会数百场,有半数陈静嘉均能云淡风轻赢得头筹。可谓凡有人迹处,皆能谈陈赋。大约才高异禀之人,总要有些小小怪癖,多数不那么合群。陈翡也是如此,她少年成名见惯世事,虽无闺阁小女儿娇纵蛮横,却同样走了另一个极端,十分冷淡孤僻。
      与她交好的千金公子甚少,唯有俞少保家中大公子俞清俞怀瑾,与陈翡脾性竟分外相投可作知己。有人曾见得俞清与陈翡年少时于尚书府后花园当中不顾男女大防一同醉酒酣睡,二人对月谈诗抚琴,兴起竟掷金玉为寻常玩物,寡情淡漠的陈家小姐难得踩着满地碎玉唱词起舞,裙带绿双垂,香腮红一抹,琴声歌声笑声毫无顾忌,淋漓肆意好不痛快。
      市井传言多不可信,而俞陈两家却实实在在为小儿女定下婚约,只待二人年岁稍大时机安妥后便可成婚。
      孰料一朝事变,俞府没落,陈翡又被圣上指给凯旋的杨小将军,当真沧海桑田世路难尽。
      其后陈翡烧尽阁中藏书,半张笔墨不曾留下,更于成婚前亲手折断玉兔毫、摔碎辟雍砚,此后京中再无陈家女,只余杨夫人。

      再说陈翡被迫嫁与的杨孞。
      若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郎倒也作罢,然而他虽顶着忠勇侯义子的名头,又是战功赫赫的定远将军,却实在是个不懂风月莽撞憨直的呆子。
      杨孞七岁才被忠勇侯收养,在此之前只是个瘦瘦小小蓬头垢面的小乞儿。
      估摸着忠勇侯把他扔进军营前也并没有预见到,这个成天见笑得没心没肺小哈巴狗似的少年能真干出一番好功绩来。
      杨孞进军营时,仍瘦瘦矮矮,血性倒足。
      谁若欺负他,他就卯足劲儿揍回去,揍不过就跑,到了下回找准机会再下手。谁若待他好,他就认认真真记着,人情一桩一件从没少过。
      蠢也是真蠢,待上了战场,不要命似的往前冲,那劲头把谁都吓一跳。
      人家要问起来,他就睁着两只熠熠发亮的眼睛说:“我这条命是义父的,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要我打仗我就要打出个名堂让他高兴。”
      后来忠勇侯的义子从护军做到校尉,从校尉做到中郎将,再从中郎将做到定远将军,十九岁即能领兵征伐西北,其中一步步爬至高位的艰辛磨难,大约只有他自己晓得。

      陈翡在诗会上饮酒作赋睥睨众世家子弟时,杨孞正啃着干饼埋伏在敌军后头等一个绝妙的反击;陈翡洗笔磨墨抚琴燃香以词会友时,杨孞正提着长戟抹一把脸上的血迹给自己的小兄弟收尸;陈翡凭栏小憩将掌心鱼食洒进锦鲤池时,杨孞正满头大汗给自己的良驹乌羽刷毛钉掌……

      并非陈翡对武将有偏见,相反,她极敬重刚强正直的血性男儿。
      只是杨伯衍居将军之职却事事听从他那个见风使舵贪生怕死的侯爷义父,没有一点儿主见骨气,更唯阉党马首是瞻,实在令她所不齿。

      但杨孞起初并没察觉新夫人对自己的厌恶偏见。

      他突然被赐婚,晓得自己的新夫人是个千尊万贵的玉人,又知其是陈尚书之女,一时间惊愕诧异之余,忐忑得恨不能骑上乌羽绕着校场跑个十全八圈才能平复。
      且不说聘礼备得快把将军府掏个底朝天,成婚当日小心谨慎酒都不敢多喝一口,怕在新夫人面前出丑,婚后更是待陈翡如珠似宝,掏心掏肺的对夫人好。
      他俸禄并不多,平日里又爱接济自己那些小弟兄们,更从不好意思伸手问侯府要钱,便自己节衣缩食一切从简,全攒着留给夫人。

      夫人的脂粉没了?
      买,买鼎春坊最好的茉莉玉容粉。
      夫人的衣裙旧了?
      裁,裁敦庆庄最贵的软烟云雾绡。
      夫人的首饰过时了?
      打,打一整套攒金丝芙蓉缠枝钏。
      ……

      他不晓得自家夫人最厌恶这些俗物,只管把城中女子趋之若鹜的首饰衣物悉数奉上,哪料得陈翡每每见后眼中凉薄嘲讽更甚,将他所送之物纷纷收起置于箱中,从不佩戴。

      于是摸清楚夫人的喜好,再送。

      送宝盛斋的狼毫,送南国贡的松墨,送凉州产的生宣,送千金难求的玉砚,然后送琴、送棋、送传世孤本、送名家字画……
      陈翡统统收下,统统不用。

      至此,杨孞终于明白,首饰无错,字画更无错,错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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