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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陈翡摇摇晃晃打凤鸣馆出来时,天已然黑透。她醉得走不动道,踉跄两步干脆歪倚在门框边,路过的妓子小倌纷纷捏住鼻子绕开,打量她的目光多有同情怜悯,偶尔发出几声哀惋叹息。

      她早见怪不怪,掀起眼皮,正觑见头顶悬着一弯瘦月,明晃晃像破云而出的银钩,要落不落。

      晚间凉风都被刀锋似的月牙刺破,晃悠悠扑到身上,将她裸在外头纤细冷白的肩颈吹得冰凉一片。她正欲拢紧衣衫,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手臂被人一把扶住,谨慎无奈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夫人。”
      她闻声偏头,散漫倦怠的面容浮起一丝淡薄笑容,借力撑稳身子,了然般问:“他吩咐你来的?”

      幼白仔细瞧着她的脸色低低应声,陈翡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削薄唇角笑意又轻又淡,仿如瓷胎掉色的青釉。

      她人生得寡淡,长相尤甚。
      削肩楚腰,骨骼长且细,比量着裁好的褙子套在身上也空荡荡招风,常有弱质蒲柳之态,皮肤白得同敷了粉,从头到脚压得住颜色唯有乌云似的发髻,用一根素银步摇钗住。底下是张略显清瘦的脸,五官散得均均匀匀,因眼睑极薄,双目不免狭长,当中水光流而不动,收到眼尾处稍稍上挑,偏一双细眉淡却平缓,将风情尽数压下,添许多薄凉沉静。
      是以幼白扶她时,跟胳膊上挂着张纸皮似的,没费多少力气。

      到了马车前,仆从替她掀开帷幕,晕晕乎乎上了车,才瞧见里头还坐着一个人。一身皂色劲装,窄袖收腰,裤腿塞进长靴,将他衬得肩宽腰窄腿长,与凤鸣馆中小倌间时兴的散发不同,男人头发高高束起,面容英挺,眉目俊朗如刀削般,虽正用指节抵住额角揉按,仍难掩面上疲惫倦累之色,一看便知是下了校场连衣服都没回府换就匆匆赶来。

      男人叫杨孞,是当朝定远将军,忠勇侯义子。
      也是陈翡的夫君,名正言顺,已成婚四年的夫君。

      见到她来,杨孞仓促放下手,又将腿收了收,熬得通红的眼睛望着她,踌躇半天才低声道:“楚楚想母亲了,吵着要见你。”
      楚楚是他们的女儿,三岁,活泼机灵,杏眼高鼻像极杨孞,面颊却圆圆,同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平日里最爱粘着母亲。

      陈翡趔趄着坐下,懒懒仰靠在身后软垫,没做声。眼瞳黑漆漆定定看着他,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良久,待车轱辘沉重地转起,才似疑惑般问道:“将军不都骑马?”
      车里小几备了温好的醒酒汤,杨孞替她倒好,递过来,“今日来接你,不骑马。”
      陈翡唔了一声,笑起来,并不接那碗汤,痴痴调笑道:“不是风兮不是旙,将军骑马出潼关。”她吃酒吃得太多,口齿不大灵便,略带了祖籍浔州的口音,调子拐得乱七八糟,勉强只能听得几个字。
      杨孞垂下眼,把碗搁在小几上,声音有些涩哑:“小翡,你醉得太厉害了。”

      果真如他料想,待他的手指方抽离,陈翡已自己端起桌上汤药,眉心舒展,一口口饮得干干净净。
      她把碗倒了倒随意扔在脚边,闭上眼睛喃喃问道:“淫佚乱族,不出?”
      许久,没人应答,她意识昏沉间等得不耐,清疏眼睫略颤了颤不再动弹,纤秀鼻翼下气息逐渐绵长均匀,已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男人泛红的眼眶中眼瞳黯淡,他有些费力地弯腰将碗捡起来放好,又捡起身边一直搁置的藕白披风,试探着盖在了陈翡身上。
      陈翡只一抿嘴角,他就僵住动作,指尖都发颤,意识到只是她睡梦中形容,他面上几不可见的紧张散去,替她将领口仔仔细细掖好。
      “不出,”他悄声叹息,发干的喉咙微微打颤,“小翡,不出。”

      杨孞与陈翡成婚于永元九年,陛下指婚,反悔余地都不留。

      彼时杨孞方从西北大捷而归,一仗打了三年,打得蛮子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打出了百里疆域山脉绵延巍峨崇峻,也打出了定远将军骁勇善战勇冠三军响当当的好名声。

      皇帝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他规规矩矩跟在义父后头,一切听从义父嘱咐,行事恭敬且低调。
      近些年朝内宦官当道,京中快要变天,连勤勉持躬的太子都被掌印太监李德英以暴戾□□不法祖德的由头废黜。前太子的尸体从东宫抬出来,没人再敢出风头。

      皇帝做傀儡做得久了,竟也渐渐习惯。天子傲气尽数消磨在因日夜纵情酒色而吊出的两个青黑眼底里,神情木然痴怔,就着乐姬的手将一杯杯琼浆饮光。
      宴上祝贺奉承之词不绝于耳,敷衍搪塞也有,杨孞多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不自在地将朝服襟口扯松,顿觉这场众人战战兢兢唯恐小命不保的宫宴实在没意思,不如去校场和底下的小兔崽子们打两场来得痛快,又碍于义父进宫前的悉心叮咛,不得已作出欣然愉悦的模样。

      在一片祥和虚伪的氛围当中,因多喝了两杯酒压制不住体内蕴藏已久熊熊燃烧的忠烈之魂,触霉头往刀口上撞的俞少保义愤填膺怒冲冲起身时,杨孞还在心里计划着明日该给自己的爱马乌羽吃哪种粮草。
      乌羽回京后有些水土不服,整日蔫蔫儿的,愁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这愁肠百转的心思被俞少保两句文绉绉的诗词打断。

      杨孞抖了抖筷子,抬眼见得先驱勇士俞少保先是醉醺醺吟道“到得徽猷胸次别,政成浑不要人知”,又于劇然一片寂静中情绪分外高昂唱“进贤黜不肖,错枉举诸直”,最后整个大殿没人敢吱声儿了,俞少保流泪大笑道出“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杨孞偏头去瞧义父忠勇侯的脸色,铁青铁青,额上甚至浸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再看高位之上李德英笑眯眯面容下,眼中阴鸷狠辣的目光,几乎要将俞少保捅个对穿。

      然而先动手的却是此前昏昏欲睡神思颓靡的皇帝,他枯树枝似的手抖啊抖,啪的夺过乐姬递来的酒杯狠狠掷在俞少保身前,澄澈酒液洒了一地。

      殿内众人纷纷俯首跪地,唯听得仍在做无谓之争的俞少保一声呼天怆地悲戚难忍的“陛下”。
      “陛下,宦者之祸,大之亡国啊陛下!”
      皇帝虚白的唇瓣颤了又颤,最终只发出一声有气无力毫无威慑的斥责:“俞卿糊涂!”

      日月本该朝暮悬,鬼神理当掌生死,而今盗拓颜渊清浊不辨,公正两字都颠倒,歪七扭八横陈在盘中山堆似的酒肉顶上,心头一口热气却最重要,谁也不敢散。
      世人总如此,天子都无可避免。

      愤怒且绝望的俞卿自比颜渊,颜渊短命。见得他涕泪横流高呼三声天亡我朝,紧接着便如绷紧弹弓射出的石子一般,连个弯儿都不带打,直直撞向了殿内立着的那根交错狰狞的盘龙金柱。
      当是时,殿内青砖地除了一片冰冷玉酿,又多出一滩红艳艳的热血。

      俞少保直言劝谏触柱而亡,撞得很有气节,但气节哪能当饭吃。

      他两眼一闭死得干干净净,留得府里四十七口人头斩的斩,流放的流放,唯一嫡生的儿子俞清俞大公子更是因李德英一句轻飘飘的“留着”送去了凤鸣楼做男妓,受尽折辱。
      没什么比凌辱糟践一个清高不屈的文官之子更解气了,李德英最晓得怎么把这些忠烈臣子的脊梁骨打断踹进泥里折磨。

      陈尚书虽与俞家交好,可在此关头饶是有心也无力,犹犹豫豫半天还是没敢壮起胆子求一句情。
      李德英眼睛却毒,瞧见他抖抖索索的小动作,冷嗤道:“瞧瞧,咱家都忘了,陈小姐与俞公子有婚约呢。”
      一句话,吓得陈尚书身子都要伏到地底下去,连连磕头,直将额头磕出两个十分滑稽的青紫大包,才听得太监假惺惺的一句话:“尚书大人急什么,咱家与圣上只是替陈小姐担心,好好的姑娘家,一朝没了未婚夫婿可怎么办?”
      陈尚书脊背冷汗出了三四层,“但凭陛下与千岁做主。”

      良晌,皇帝混浊不堪的眼珠稍转动一下,略略将阶下黑压压一片朝臣打量一圈,半阖着眼极随意不耐地指向杨孞,“伯衍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侯爷以为如何?”

      杨孞心头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忠勇侯已带着他谢了恩。
      于是陈翡便被这样指给了杨孞,极荒唐,也极无奈,毫无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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