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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为避人眼目,杨孞外头罩件披风,面色虽较之平常差些,到底瞧不出什么不妥异样。及至府内,进了房解下,才发觉背后已浸透大片,衣衫湿漉漉能拧出一盆血,腥气浓重,难为他吭都不吭一声。

      楚楚被他三两语哄回自己卧房,小丫头受了惊吓,可怜得要紧,拽着他衣角不敢松手。他心知过会儿取箭时才要吓坏女儿,忍着头晕温声把她骗回去,临走时小丫头趴在乳母怀里抽抽搭搭喊爹爹,真跟生离死别似的,惹他心疼又好笑,额角愈发昏沉。

      陈翡自始至终立于众人后,他心知她大抵多有愧疚不安,此时不得以在这里也并非本意。几回张口想将她劝走,犹豫半晌终究没作声。

      直到大夫要他褪下衣衫趴到床上,他手指才攥住衣襟,忽的顿住,转头看向仍风轻云淡站在一旁的陈翡,有些倦意地说:“小翡,你先回去,累了一日该好好歇息,不必在这里耗着。”

      陈翡避开他的目光,不应声,转而问大夫:“我能帮上什么忙?”

      老大夫正细心烧着手中砭镰的刃口,闻言头也来不及抬,道:“伤口有些麻烦,一会儿割开痛得很,夫人能在此处陪着递个汗巾最好不过。”

      陈翡点点头,扫了一眼杨孞,反问:“你还要同我讲什么?”

      杨孞撑了太久,意识已有些涣散,加之回到府里卸下防备,时刻紧绷的心弦一松,混沌疲累便如汹涌潮水将他吞没。他不欲与陈翡再争辩,垂目叹了口气,解开被大夫撕剪得乱七八糟的衣衫,顺从地趴在床上。

      此时陈翡真正看清,他横陈旧日伤疤的脊背血迹斑斑,后腰处青紫斑驳遍布瘀肿,而肩胛新伤狰狞,斜斜扎着半寸箭尾,极深。因路上骑马颠簸,加之臂膀使力,已撕裂开来,随着他的动作,正缓慢往外淌血。

      他手臂抵在额头下,侧脸朝向她,面色憔悴疲惫,看清她眉间愕然后,终是不忍,撑出个笑安抚道:“没多大事,只看着可怖,你出去罢。”

      她不语,杨孞正还要说什么,伤处一阵火燎似的疼痛,逼得他下意识咬住唇,咽回喉咙里的话。

      大夫将半瓶药酒倒在伤处,拿布巾擦拭干净,顺手递一块在他嘴边,以免他痛极咬坏舌头。

      许是太过倦累,反应也渐慢,杨孞见状愣怔一会儿,随之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道:“哪里就这样没用了?”

      大夫知他在行军时受过比这严重百十倍的伤,也不勉强,叹口气,随手将布巾搁在床头,专心以砭镰于伤口处比量。

      反而陈翡皱了皱眉头,几步上前拾起手巾,送到他毫无血色的唇边,“别逞强,左右疼的是你自己。”

      到底没见过这般可怕境况,她声音都有些微的发抖,只当他逞强要面子,却不知旧时杨孞于沙场受的重伤比这血腥惨烈得多。那时军中少物资,万千将士皆生生熬过去,角声满天杂鼓缭乱,功成名将败成枯骨,他杨孞自然也不能破例,怎么到如今就不成了?

      杨孞深深望了她一眼,暗沉眸底意味不明,最后还是他服软,张唇将布巾咬在嘴里。

      锋利刀刃划开皮肉,身躯骤然一僵,伤处筋肉因为疼痛不断痉挛抽搐,可男人自始至终未曾发出半句声响。他紧紧闭着眼,黝黑鸦睫轻微颤动,鼻息短促剧烈,时而滞住,似好半晌才能缓过神,剧痛袭来时便咬住布巾,喉头上下滚动,却安安静静连痛哼都被有。

      大夫用刃口抵住箭身,慢慢扎入,每深半寸,杨孞就剧烈一抖,克制着不挣扎躲避。高束的长发已散乱大半,黑漆漆的发尾濡湿,粘腻在他修长的颈侧。他一半面容掩于臂弯中,只见得挺直利落的鼻粱与下颌,窄细鼻翼渗出细密冷汗。

      陈翡微微俯身,替他拨开颊侧散落的碎发,又用帕子拭他额角的冷汗。此时他周身正滚烫的厉害,气息灼热微弱,伤势拖得太久已发了炎症。他意识昏沉,并不能察觉陈翡动作,只晓得箭头被剜到时,喉咙中一阵腥甜,咽不下去的瘀血浸满口中布巾,旁人却瞧不清明。

      钳子捏住箭尾,同时刃口用力,终于一转手腕将断在肉里的半截箭矢剜了出来,杨孞颤抖的身子不自主向上一挺,随之脱力地伏下,煞白脸色立时灰败下来。伤口处汩汩流血,四五块布巾才将将止住,待上完药包扎好,杨孞已昏死过去,如案板上的鱼任人摆弄,狼狈得要命。

      取下口中布巾,无法堵住的瘀血顺着嘴角淌下,再把脉,却与背后伤势无关,是肝气横逆气郁化火的缘故。气血郁滞,病邪入体,引出昔年旧伤,才病得如此重。

      无法,好在底子没糟蹋彻底,只得好好养着。

      送走大夫,陈翡竟破天荒留在房中,惊掉一众仆从丫鬟的下巴。

      昏迷中的杨孞也极听她话,药煎好,她一勺勺喂进去,他就乖顺咽下,虽费功夫,一碗药却喝了个干净。

      只是到了半夜,高热仍未退,反倒愈发汹涌严重。

      杨孞再醒来,浑身骨头被碾过似的酸痛,伤口处虽敷过药,仍似有钢刀一层层刮去皮肉剜断骨头,腰与膝盖也隐隐作痛,浑身更是冷一阵热一阵熬得难捱。他并未全然清醒,只是虚睁开眼睛,本黑白分明的眼中混沌茫然,粗重喘息着想要蜷起身子。

      动作骤的被人止住,他抬起沉重眼皮去瞧,朦胧中见到一个身影,很像陈翡,可惜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好朝着那身影竭力弯了弯嘴角,问:“小翡?”

      陈翡正小心翼翼压制他乱动的臂膀,他四肢虚软且一直发抖,所以无需多大力气。闻声偏头看去,正撞见他萧瑟神情,半睁的眼里蒙了雾,涣散迷蒙不知所措,祈盼地望着她的方向。

      她长舒口气,如同摸初生的小猫小狗般用指背贴了贴他的面颊,“醒了?想要什么?”

      他胸膛中闷窒的心跳敲击着所剩不多的神智,耳侧只余咚咚响声,时近时远,依稀认出是陈翡的声音,却难以辨别她到底说了什么。

      待试探着捉住她的手,滚烫指尖搭在她的掌心,终于有些稍许安心。他太冷了,冷到生出莫名别扭的委屈,陈翡不忍再动弹,任他虚虚抓着。

      他冻得上下牙齿哆哆嗦嗦磕碰在一起,吸了吸鼻子,很难过地朝她道:“小翡,冷。”

      怕压着伤口,不敢将棉被全盖在他身上,可屋里炭火烧得已很足,陈翡已热出一身汗,他却仍迷迷糊糊喊冷。

      她反攥着他的手,许是因为太热,声音都不那么冷冰冰,“睡一觉就好了,再忍忍,嗯?”

      他现在简直像个小孩子,比楚楚年纪还小,好哄得要命。

      杨孞点了点头,低下眼睛小声地咳嗽,肺腑火烧似的难耐,起初是轻微的咳,后来愈加剧烈,好似怎么都止不住。陈翡怕他咳出毛病,正要出去叫人,他已挣扎伏到床边,呛咳着将先前昏睡时喂下的药尽数吐出。

      他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几乎快一头栽倒在地,陈翡此时也顾不得喊人,小心避开他的伤口,伸臂将他扶住。他无力地倒在她的腿上,一下下干呕,憔悴灰白的脸色因高热憋得发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吐出一小口血才罢休,闭着眼睛不断喘息。

      因大夫嘱咐过,陈翡并不似先前惊讶害怕,替他擦干净唇边血迹,揉按他疼得几欲断折的后腰。

      杨孞吐出这口血,最后一丝清明消失殆尽,浑身疲累酸软得连动动手指头都费力。正欲沉沉睡去,房外兀地响起一片嘈乱,混杂小娃娃惊天动地的嚎啕。

      很快便有丫鬟把杨羽的乳母领进来,说楚楚白日受了惊,夜里被噩梦惊醒怎么都哄不好,偏又闹了牙痛,这会儿正哭着要爹爹。

      他混沌疼痛的脑仁儿又疼又烫,神思混乱模糊,听了半天只晓得是楚楚要哭着找他,于是就要撑着起身,方动弹一下,背后麻布浸出一团红。

      陈翡轻轻按住他,语气微愠怒,“你病成这样,折腾什么?”

      他轻咳着伏在她膝头,下意识虚喘道:“楚楚害怕,我去哄哄。”

      说罢,竟还要撑着起身,被她恼怒地压回去。他现下声音嘶哑喑沉,还要努力同她打商量:“她闹牙痛,定然哭得厉害,小翡,你去看看好不好?”

      她想到白日里那蛊蜜沙冰,自知理亏,细细问过,才晓得不多严重,只是小丫头娇气罢了。虽也心疼女儿,可如今这般境况杨孞身边哪离得了人,只得吩咐下人照看多尽心,事事顺着小姐。

      好容易打发走乳母,陈翡拧起眉头替男人拽了拽被子,少见的耐心,解释:“已经去找大夫了,你先顾好自己再说,难不成你去了她就不疼了?”

      杨孞不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抖索着身子吭哧吭哧的咳,极力按捺住声响,仍听得人心惊。直到声音渐小,陈翡以为他已睡去,抓着她的那只手却忽然动了动。

      片晌,听得他微弱苦涩的叹息,“小翡,我知你厌恶我,是我不好,可你别因此而不喜欢楚楚,她是你的女儿啊……”

      陈翡平静的瞳仁儿缩了缩,没有应声。

      “楚楚很喜欢娘亲,你不要因为我,对她嫌恶厌弃。”

      他声音愈发轻,近乎委屈,最后哽咽着喃喃:“小翡,不被娘亲重视的小孩子,真的很可怜……”

      他没骗她,不受父母疼爱的孩子,真的会很难过。

      他不想他的女儿,也同他一样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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