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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一夜高热辗转,病气不饶人,血都将熬干,及至天明方退去,予他挣脱混沌泥泞的喘息机会。

      梦魂最难留,断在岭外烟沙,好比深陷泥沼而口鼻不能自主,窒闷无助更甚,杨孞挣扎着惊醒,眼神发怔,浑身汗涔涔似水淋,急促喘息良晌才平复。他迟滞地动了动眼珠,入目是坐在一旁撑额浅寐的陈翡,因守了一整晚,正困乏得要紧,无声睡着。

      再没比这更稀奇的,雁雁无书,风不定,秋入云山正浓,朝朝岁岁却皆是春日。

      他面上迷惘昏茫更甚,僵麻手指稍动,陈翡已有察觉,反手握了握他,倏然掀开眼帘。

      她神色如常,已很清醒,松开手探他的额角,“还有些烫,喝了药再歇歇。”

      “嗯”,杨孞下意识应声,一张口,嗓子哑成口破锣,他自己也听出来,偏头不耐地闷咳两声才起身道:“怎么不去歇着?昨日本就太辛苦,这里留几个下人便足够。”

      乍起的急,一口气没缓匀,头晕得昏昏沉沉几乎又要栽倒,他强撑住狠狠掐了把眉心,面色虚白,形容颇狼狈。

      陈翡见他虽倦态浓重,眼底倒渐渐清明,于是收回手,待他自己披了件外衫坐直后,才不急不慢揉着手腕开口:“你夜里被梦魇住,拽着我不许我走,一动弹你就哭,闹得好凶。”

      杨孞闻言愣住,惊惶抬头,微讶异赧然,耳尖红了一片,发颤的漆黑眼仁充斥不可言明的难以置信。

      陈翡瞬目,冷冷淡淡不言语,以示自己绝无闲工夫陪他扯半句谎话。

      他全然不记得昨夜之事,摸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疯,额角突突跳得发疼,杨孞用力按了按,抿着唇角想了一会儿,才哑声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混账话?”

      陈翡不置可否。

      他精神不济,晕得厉害,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许久,见陈翡没有要再说的意思,只好叹了口气歉然道:“小翡,对不住,是我犯了糊涂。往后若再这般,你万不要理会我,只管去歇息,”他顿了顿,略内疚惭愧,“不会再这般了。”

      陈翡扬了下眉梢,从容点头。

      其实他睡着了很乖,又乖又安静,被梦魇住只是皱紧眉头从喉咙里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呜咽,若非他虚虚抓着她的手受惊般发颤,她决然不会发觉。人更是好哄,避开伤口轻轻拍一拍背,便可怜兮兮又沉睡过去,听话且温顺,不哭不闹,即便扯着伤口,也不见喊痛。

      这样说,只是想唬他发窘,吓一吓他。

      她心眼儿挺小,借机报昨日之仇,欺他傻兮兮信她不疑,说什么都听,谁教他不分青红皂白沉脸凶她来着。

      此时醒来,全身骨头与伤处也跟着一齐叫嚣造反,比昏过去更难忍。杨孞只觉心口肺腑胀涩发闷,强自忍了忍,没忍住,只好抵拳呛咳出声,孰料竟咳得一发不可收拾,直将淡红血沫咳出才将将罢休。

      他自己倒不当回事,仿如已习惯,随意用帕子拭干净就丢在一旁,反而打起精神劝她道:“你先去用早膳,再回房好好歇一歇,这里一切都无需再忧心。”

      陈翡瞧他容色疲累憔悴,薄唇泛白起皮,只余咳出的血迹,忽地想到昨日大夫诊脉后所言,扎得心头痉挛收缩,仅仅一下。

      但这仅一下的刺痛后劲很足,烈酒烹烧消去残寒,风过得无声无息,水波不兴是今日第二句胡话,第一句骗他,这一句骗自己。

      她没头没脑道:“你昨日说,我厌烦憎恶你,说得不错。”

      他一怔,随即苦笑,“嗯,我明白。”

      便又听得她说:“但命是我的,穷达贵贱天定,生亡来去却在我手中。断然没有因你一个,我就把生死大事当作荒谬儿戏的道理。你长于军中,那般情形司空见惯,倘若我同你一样,才是真正古怪。”

      杨孞灰黯倦怠的眼底剧烈抖了抖,反应不及,他定定看着陈翡,待回过神,懊悔愧疚中生出绝处逢生的喜悦庆幸,先前颓败都不见。

      他又同她道歉,只说抱歉,不说其他。

      但这回他眉眼柔和轻笑出声,即便知她烦恶不耐,此时来不及难过失落,满心欣悦无奈。

      世间傻与痴,他杨伯衍占了个齐全,横竖撇捺凑成个完完整整的情字,深不可见底,丘壑江湖哪能分明。

      —————————————————————

      陈翡正打算回房,刚巧仆从慌忙来禀报世子爷到府,愣头青一样闯进来,大大咧咧不遮掩,忒没眼色。朝参每五日一回,恰逢今日休沐,叶珩得空亲自探访,更备两支黄参,皆须长肉厚,一支生六匹叶,另一支粳白有神光,即便行外人打眼也知有百余年不止,珍贵非常。杨孞吩咐下人将世子请到前厅,自己则束发换衣,这下陈翡也走不成。

      “遭人行刺之事你差人通报了侯爷?”

      杨孞低头忙着绑腰带,下意识道:“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

      话说出口,觉出不对劲,抬头再看,陈翡眉梢已沉沉压下,“那他如何得知?”

      杨孞一惊,心知瞒不过她,又不好多说,只能勉强扯起嘴角道:“许是府里哪个走了风声,才传到义父那里。”

      “我见识少,”陈翡冷笑一声,嗤道:“如今才知定远将军府果真与众不同,连仆从下人都胆大果决如沙场将士,做事说话率性随心,无需禀告当家主人。”

      他哪会说谎,讪讪笑,磕磕巴巴解释:“义父心善,这般做也是关心我,没有恶意。”

      便如山光水影叵测易变,人心是最难辨,最愚昧是自欺,陈翡移开目光,声音恢复平静:“你若真那么想,倒能好过许多。可若自己早有考量,还需提防着被人拿刀使。”

      言尽于此,她今日说得够多,再多无益。男人虽蠢,到底不是真傻,较之旁人心肠更软罢了。

      杨孞的笑有些挂不住,局促僵硬地扯平衣襟,“不会的,小翡,你放心。”

      话说出口自己都没底气,所幸陈翡从未信过他,从而无恼怒争辩,敷衍颔首,眉梢眼角冷冷淡淡,掺杂两分明了后的怜悯。

      她通达早慧,却应陈夫人所言,悟不透情爱,是福是祸尚不明朗。然而单论当下,她既于昨夜忽觉杨孞有从前不曾发觉的可爱,又待他多出微的轸恤顾念,她于感情一事往往糊涂得要命,不知倘若认为一个人又可爱又可怜,便十之八九与钟意喜欢脱不去干系了。

      二人及至前厅,叶珩面前壶中茶水下去一小半,等得够久,并无不耐,正抱着膝上哼唧唧卖乖的小娃娃逗弄。

      楚楚眼尖,甫一见到门外身影,就转头兴奋大喊爹爹娘亲,扭来扭去却不愿下地,抓住小叔叔揽她的手臂耍赖。

      除却杨孞与陈翡,叶珩是她最亲的人,她爱极这个常给她带稀奇零食玩意儿的小叔,况且叶珩生得秀美漂亮,她小小年纪就有不俗的审美品味,总爱与长相出挑的人亲近。

      叶珩抬眼,立马抱着楚楚站起,杨孞才一踏进门槛,他就上前两步迎过去,将杨孞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拧起眉头急切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合该去内室探望,下人却与我说哥哥让我在这里等候。”

      小杨羽被乳母教过,将军抱恙,不能闹他,是以也乖巧地不伸手要抱,憋着嗓子委委屈屈喊一声爹爹,想是昨日被真正吓着了。

      杨孞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朝叶珩笑道:“无碍,小伤而已,你回去后同义父讲不必挂心,养两日就能好全。”

      叶珩颇责备地瞪他,“难道只有父亲担心?我听了以后险些呕血,照理讲你行军多年,怎么会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渣滓伤着?”

      他说罢,不着痕迹掠了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陈翡一眼,“嫂嫂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奇了?”

      叶珩生母燕氏有胡人血统,能歌善舞风姿绰约,相貌更娇妍明丽,曾是名满京都的第一美人。叶珩承袭母亲美貌,未及弱冠,已出落成俊秀多姿的翩翩少年郎,骨骼秀挺,轮廓深而雅致细腻,尤其一双黛蓝眼仁儿同其母毫无二致,浓且重,暗色敛在其中,莫测难以捉摸。

      那抹深蓝扫过陈翡,不过一瞬,继续牢牢攀附在杨孞的皮肉,陈翡面色不虞,未出声,杨孞已侧身挡住她,极自然地拍拍叶珩的肩膀戏谑道:“年纪大了又久不征战,功夫难免生疏,一时大意罢了,你也来笑话我。”

      少年怔了怔,顺势展眉,好似被逗笑,随即捏捏怀中杨羽的小手,“小楚楚,瞧你爹爹多会颠倒黑白,小叔好意关心,偏要被他乱扣帽子。”

      楚楚睁着两只乌溜溜大眼睛,看看杨孞,又看看叶珩,不知该帮谁,嗲声道:“爹爹和小叔不能吵嘴。”

      折骨积雪悄然隐在娃娃稚气言语中,杨孞屈指作势扣了一下叶珩额头,“多大了还跟孩子似的闹性子,出息,快连楚楚都不如。”

      话虽如此,实则不见恼怒斥责,言语中尽然对幼弟的无可奈何。燕氏生下儿子后撒手人寰,忠勇侯忙于政务,叶珩两三岁前,多由杨孞带着照看玩耍,对他来讲,小他八岁的叶珩可不就是个孩子么。

      但这孩子又与别家孩子大有不同。

      昔年李德英尚未完全掌权时,叶家受圣恩庇佑,叶珩才出生就得荫官位,虽为闲职,仍与旁的纨绔公子生出分别,而今年纪轻轻,已能与侯府众幕僚谋士共事,分寸拿捏得妥当合宜,往往有不同寻常的独到见解。

      二人许久未见,闲话几句,不过近来朝中琐事与候府处境。杨孞有伤在身,憔悴疲累得要紧,时不时轻咳几声,倒还撑得住,见时辰到了,就要留叶珩在府里用午膳。搁往常,叶珩当然乐得蹭饭,但他还没娇纵糊涂到要病重未愈的兄长作陪,笑嘻嘻打趣一番,便推脱请辞。

      “那你先回府,待过几日我便去同义父请安。”杨孞身形晃了晃,皱眉稳住,才接过赖在小叔怀里不愿动弹的楚楚。

      陈翡罕见地未提前离开,叶珩暗蓝眼珠意味不明地转向她,又极快收回眼神,不赞同地朝杨孞道:“哥哥先养好身体,急什么。”

      杨孞应下,照例嘱咐几句,吩咐下人送世子回去。

      直到叶珩背影瞧不见,陈翡终于开口,“你待叶珩倒上心。”

      杨孞明白她的意思,无奈道:“小珩毕竟是我弟弟。”

      她眉梢轻挑,瞟他一眼,戳戳小杨羽白嫩面颊,“下来自己走,怪沉的。”

      楚楚愣住,好半天反应过来,不自主摸摸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才抬头可怜兮兮问:“爹爹,楚楚好沉吗?”

      杨孞右肩伤口早撕裂开,其实没多大感觉,本想答一句不沉,看到陈翡沉静的面色,心尖莫名一抖,于是对楚楚很诚实地点点头道:“嗯,好沉。”

      不待杨楚楚憋出一句呜咽,他已拎着小娃娃后领把她放到地上,“自己走吧,真挺重的。”

      “……”

      男人在爱情里是多么善变且擅于博取同情,三岁的杨楚楚已猝不及防在自己爹爹身上体会得真真切切透彻淋漓形容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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