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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因夜里闹牙痛,未曾歇足,杨羽白日亦恹恹打不起精神,杨孞半蹲下身子捏住小崽子下巴瞧,见得她最靠内的乳牙处已敷了药膏,惹得小姑娘含含糊糊说不清话,咕嘟咕嘟往外漏口水。
      “还疼不疼?”
      小崽子艰难摇头,口水淌得更欢快。
      杨孞哭笑不得,拿帕子用力揩干净,问:“长记性没?往后还吃不吃糖了?”
      杨羽委屈巴巴眨眨眼睛,偷偷瞟了一眼娘亲,陈翡面上镇静微闪烁,颇没底气地别过头去。

      “嗯?”见小崽子不应声,老父亲难得加重语气,毫不留情搓了搓她肉乎乎面颊。
      小崽子泪眼汪汪,一手揉着脸蛋,一手捂着被爹爹擦红的下巴,怯生生唔哝:“不吃了,楚楚再也不吃糖了。”
      说罢,又乞求般悄悄望向不作声的娘亲。
      杨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陈翡难得有两分羞赧尴尬,冷白脖颈攀层几不可见淡红,干咳道:“小孩子爱吃甜并非什么坏事,况且她……”她顿了顿,不自在躲避男人探询眼神,声音略别扭,“她也知错了。”

      好难得,清傲不肯低头的陈静嘉竟会认错,态度诚恳,似做错事胆怯小娃娃。

      杨孞稍怔,随即摇头失笑,无奈舒展开眉目,不再为难杨羽,只转头朝她嘱咐道:“晨起饭后还有临睡前,都要记得用盐水仔细漱口再敷草药,不许偷懒。”
      见小崽子点头点得急切且敷衍,他扬扬眉梢,又补充道:“我会吩咐乳母好好看着你,你若不听话,她们便会来禀报,闹也没有用。”
      意图耍赖的丁点侥幸立时散去,杨楚楚蔫头巴脑应声,应得气力全无分外绝望,可怜得要命。
      杨孞有心改她坏毛病,不欲再哄,随手揉揉她发顶就自顾自撑着膝盖起身,骤然一阵晕眩,头重脚轻险些摔倒,陈翡下意识去扶,掌心热得发潮。
      她忍不住拧眉,“烧没退,还不回去躺着?”

      耳鸣目眩间,他没听清楚,费力站稳,被水汽氲得柔软温和的眼睛茫然睁大,正欲反手覆上那只托在小臂的手背,她已很合时宜有分寸地收回去,仿佛终于回过神的避之不及。
      他不在乎地笑了笑,“你昨晚熬了一夜该累极了,快回房去歇歇,午膳也吩咐他们送去房中便是。”
      陈翡眼下敷浅淡青影,发髻也挽得松松散散,没什么精神,落在他眼里扎得心尖儿疼。可惜方才的话她决计不可能说第二遍,上下嘴唇黏住,最终冷冷淡淡从鼻腔发出声轻哼。

      “昨日便未来得及用晚饭,你身子骨弱更要着紧。如今正是下莲藕的时节,若胃口浅,就让他们做些糖醋荷藕,垫白粥正好,多少用一些,好不好?”
      他好声好气同她打商量,语气轻且温柔,嗓音放得极低,生怕她不乐意。
      因她随性惯了,从不爱按时用饭,怀楚楚时更成日蔫蔫儿吃的极少。他特意跑到尚书府拜访陈夫人,打听出她爱吃的几样浔州小食,亲自学来做给她,而后定下食单给府里厨子,糖醋荷藕即是其中一道。
      定远将军好啰嗦,陈翡不应声,心中暗道哪个明事理的打眼一瞧,也知现下他们两个谁身子骨更弱。
      一时间嘲讽反常地哽在喉咙,她作诗无需七步,此时却笨嘴拙舌抿唇沉默,原来傻气真会传染,她才与杨孞待了一夜,就也成了个呆子。

      上天晓得她于此刻最需人救,往常跟在杨孞身边的亲信成了陈小姐救星。
      救星不知遇到什么棘手事,满面愁云苦恼难当,恭敬附在杨孞耳边低语几句。旁人听不清到底讲了什么,但见杨孞面色愈沉,听完后匆匆叮嘱杨羽的乳母丫鬟把小姐带回去,离开前许再想同陈翡说些什么,望她的眼里满是疼惜愧疚,似乎恐她听多了不耐,没说出口。
      最后厅里只剩陈翡一人,身后成群丫鬟暂且当木头,眼观鼻鼻观心,装看不见夫人不知缘何拧紧的眉头。陈翡在原地伫立良久,未发一言,木头们自然也不敢问,于是大家各怀心事,一齐作静悄悄神态。
      陈翡闭目按揉额角压住情绪,她知杨孞对晨起时自己信口胡诌的谎话信以为真,回想方才他自责表情,无端生莫名焦躁。

      向来多情恼无情,而今薄情初尝今夜昨夜之长短差别,一时分不出到底是梅花候海棠,还是海棠辛苦等寒梅。
      芙蓉仙子有朝一日会如凡人般烦躁,饶是陈夫人在世,也要叹一句真稀奇。

      捉回的刺客押在库房,死士哪能怕死,数十种刑罚招呼了个遍,愣没吐出半个字,好令人倾佩。
      及至门口,救星元鹰一张娃娃脸急得汗涔涔,垂着脑袋闷声道:“爷,属下无能。”
      他跟了杨孞许多年,担得起一句最得力,头回碰上那么个硬茬,又是血气方刚不认输年纪,难免挫败失落。
      杨孞轻呼他后脑勺一巴掌,道:“这类人哪有那么容易招供,即便送去刑部脱层皮,能逼出两句实话也不容易。”
      “那就送去刑部!”少年眼睛兀地一亮,果然单纯年纪。

      刑部尚书王登年事已高,权势早被架空,作个吉祥物都勉强。现今主事的侍郎魏庸为昔年陈翡父亲的门生,便由他作假证揭发陈常营私枉法,如今稳稳投靠于李德英一党,甘将整个刑部作千岁爪牙。两相庇佑,李德英亦倚仗魏庸扳倒许多誓不服他的异党。铁骨铮铮男儿站着进来,抬着出去,任他签什么字画什么押,一滩受刑后昏沉沉烂泥无需意识。
      刺客绑一绑送去刑部,那就是给魏庸送只羊,给李德英送把刀,届时指哪儿捅哪儿,不搅个天翻地覆血肉模糊怎肯罢休?
      只是不知午夜梦回,多少冤假错案枉死臣子会否向魏侍郎讨命。

      杨孞随手拧一把少年兴奋面颊,推开门。
      一夜功夫,库房收拾成刑房,西面横一墙架刑具,零零总总几十样,多数已沾血迹,腥气浓重。刺客被绑在一张木椅,耷拉着头,身上没一块好皮肉,大约怕他自尽,卸了下巴。
      这年头,作死士有风险,下场多凄惨。
      杨孞心里有底,往对面一瞧,能折腾出那么多花样的皮猴子还能有谁?李胜两腿交叠翘在面前条桌,坐招摇太师椅,双臂枕在脑后,头发乱糟糟,顶两只堪比黑炭眼圈儿。
      我们李校尉辛苦一整夜,堪称兢兢业业军中模范。
      “您来做什么,还不信我?”见到他,李胜哧的从椅子上跳起,挠挠鸟窝似的发顶怪叫,一双抹了炭的眼睛睁老大,仿佛委屈极吊死鬼。
      “只是来瞧瞧。”
      “你当我傻?必然哪个兔崽子到你那里说我没能耐审不出东西。”
      “……”
      元鹰自觉向后退小半步。

      杨孞翻开桌上供词,厚厚一沓,写了字的仅三四张,涂抹得乱七八糟鬼画符般,打叉打成墨团。
      李胜围着他念叨:“您这小身板还乱晃悠,是旧伤不够疼,还是新中的箭不够劲?我听底下人讲,箭是给芙蓉仙挡的,她感动没,哭了没,可别没甚反应?嘁,要我说,您就是娶了个冰块儿,也该……啊呦,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踹别踹……”
      君子动口不动手,李校尉实乃真君子,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打不过小人杨将军忒丢脸。
      挨了两脚才肯消停的君子李胜举手作投降状,“错了错了,不再诟病你家芙蓉仙,别剁我手也别砍我腿。”
      少说两句俏皮话能掉块肉?
      李校尉答,不能,但会死。

      “你画成一团浆糊,可问出什么没有?”杨孞嫌弃地将纸张扔回去。
      李胜总算正经些,抹了把脸道:“是块硬骨头,难啃。鞭刑棍刑都用了,嘴还严实,天明方用上药,开始说疯话。”
      “疯话?”
      “可不是,”四下皆是信得过亲兵,李胜大剌剌一指头戳在稍小的漆黑墨团,“一开始说上头那位指使。”
      往下一点,墨团子大一点儿,“审了两三遍,又改口讲被九千岁花大价钱雇来。”
      “还说什么?”
      底下的叉划得最重,李胜默了默,“再往后更没边际,先引到忠勇侯府,又牵到王登那儿,没得听他绕弯子,朝中半数大臣念个遍。”
      他言罢,打量杨孞脸色,略生硬接道:“扛不住刑罚说的混账话罢了。做杀人营生还要先认朝中关系做足准备,怨不得现如今雇杀手价钱顶破天,我算服气,贵得很有道理。”
      杨孞深深看他一眼,他缩缩脖子,佯装天真鹌鹑。

      犯人还绑在那儿,剩一口气,没断就成。
      离近了抬起下巴,看不出原本模样,两腮高高肿起,杨孞捏了捏,人当即疼得一抖,挣扎着转醒。
      “牙拔了?”
      李胜跟过来,点头,“拔了四颗,尽藏着毒,险些没防住。”
      说话间,人醒过来,因意识不清,先发出牲畜似的惊恐嚎叫,大约太疼,被折磨怕了。

      杨孞其实挺忌讳此种阴损功夫,他奉承杀便是杀,尽可能给对手留全尸,李胜多少回啐他多余善心,假出花儿来。
      老人讲,三途川往生河,干干净净从虚空中来,完完整整往虚无中去,方算得有始有终归于圆满。
      可惜战场刀剑无眼,碎肉骨渣碾作一起,一把火烧尽尸坑,分不出个你我他。
      杨孞无谓坚持在李胜等一众将士眼里,便很多余。

      而他鲜少放弃这份一贯秉持的多余,皆因这批杀手良心丧尽,小孩子都不放过。
      稚子何辜,要为利欲熏心神鬼妖魔作幌。
      肆意轻贱他人性命达成自己目的,妄想全身而退一干二净,当真好英勇义气的快意侠客。
      他们竟也配么?

      落难侠客怒目圆睁,囫囵发出模糊声音,大意即他什么也不会说,凭他们取命。
      杨孞沉声道:“你若肯说出实情,我便给你个痛快。”
      自然没人应,李胜气到翻白眼,“你当他识抬举?”
      杨孞懒得理会,问:“可是陛下?”
      鞭打至惨兮兮男人不屑嗤笑,当他痴心妄想,意图撬开刚正坚贞侠客的嘴。
      “那么你是李德英的人?”
      男人抬抬眼皮,脸肿成猪头,赤橙黄绿一派缤纷颜色,丰富精彩。

      反复质询两遍,两页纸的名字点了一圈,难有进展。
      毕竟抱恙在身,精神不济下耐性变少,杨孞屈指重压几下眉心,疲惫道:“作你们这行,最忌弱点,为怕受人威胁,往往独来独往少有亲眷朋友,便是防着被拿住把柄不好脱身。如今你倒吃准我们找不出你的软肋。”
      男人偏头吐出一口血水,明晃晃轻蔑,仿佛有十足底气。
      兵家用计,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既生血肉躯,六识五感,没有哪个敢保证一辈子毫无短处。
      “你不必强撑,昨日被活捉,你已比你的同伴晚了一步,差也差在这一步。”
      刑椅上男人被揍得眼睑眯成条缝,其中透出的目光狠狠一跳,身体微不可察僵直。
      杨孞心中立时有了数,盯着他叹气,“你比他们怕死,便是比他们更想活,我耗得起,愿意替你查查让你想活下去的因由到底是什么。”

      旁人拿他妻女要挟他,现下他又掐旁人心尖儿反击,他不自主笑,好不入流手段。
      胜在有用。

      刺客作最后挣扎,咬死不认,李胜已挥挥手招来两个亲卫,粗略嘱咐后命他们再去查探,切记不能走漏风声。
      他懒洋洋打个呵欠,揽过杨孞肩头,“大人,您哪怕将审犯人半点机灵劲儿用在家中芙蓉仙身上,也不至如此。”

      杨孞回想方才刺客几句模糊疯话,心里正烦躁,没空搭理嘴贫皮猴子。
      李胜见状蹦哒得越发大胆,凑到他耳边低声撺掇,“前两日莺莺坊新进一批货,天仙沾了能作娼//妓,南国玩意儿,稀奇得很,我弄来给你?”
      莺莺坊就开在凤鸣馆斜对面,凤鸣馆里有俞怀瑾,杨孞一想就头疼,胳膊肘重重杵在李胜心口,“滚一边儿去,少犯浑。”
      见色忘义男人真狠心,李胜揉着胸口皱眉头,倒抽口气不死心道:“我哪同你说笑?那药特奇,我……嗷!!!”

      “杨伯衍你不是人!我咒你这辈子爬不上芙蓉仙的床!

      “嘶——你个死妻奴!”

      杨孞头也没回,留呲牙咧嘴李校尉在身后泼妇骂街,走前凉声道:“总归我有夫人,你没有。”
      “……干。”

      今晚莺莺坊去不成,李校尉要先去医馆请大夫接脱臼臂膀,辛苦坊里姑娘们多等他一夜,万幸万幸,销金窟不急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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