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芒》茶山

145、考察

　　倪帅把考察旅游路线的行程安排得很满，丝毫不顾及徐行昨晚在山里迷路，今早又起了个大早，根本没休息好，身体可能吃不消。

　　可徐行虽然双脚一直跟着走，逛完果园逛集市，逛完集市逛荷塘，逛完荷塘逛民俗博物馆，却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等他们从博物馆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倪帅看了看手表却说：“哎哟，一会儿八点半有一场水上表演，我们是对标张艺谋导演的印象系列策划的！徐导演，咱们快上车吧。”
　　“可是……可是我们还没吃晚饭啊。”丁大新不满道。
　　“一会儿去门口买点火腿肠吧！我们卖票的地方有小卖铺的！”倪帅答。

　　于是，徐行跟丁大新又一路被拉到了水上表演的广场。

　　入夜，山里气温骤降，尽显初秋的寒意。

　　丁大新冻得直哆嗦，刚才吃的口烤肠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就跺着脚问倪帅：“倪老板，要不咱回去吧，这表演就不看了。”
　　倪帅却拒绝说：“那不行！这里的表演一周就一场，今天看不成，就得下周了。咱们演戏也是文艺活动，徐导演总得看看，也给我们提点建设性的意见啊。”

　　倪帅话音刚落，一旁抱着双臂的徐行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丁大新恼火地看着倪帅：“徐哥昨晚那么折腾！你总得让他回去休息休息吧！搞病了怎么办？”
　　倪帅有些尴尬地看着徐行，讨好地问：“徐导演，再坚持坚持？”

　　徐行吸吸鼻涕，用手搓了搓胳膊，一句话没说，走向了检票口。
　　倪帅高兴地跟了上去，丁大新气得在后头暗骂，但也只能无奈跟上。

　　三个人在观众席坐下，因为是水上表演，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是一个人工水塘，可这却加剧了又湿又冷的体感。
　　徐行感觉有些顶不住了，从坐下后又一个劲打喷嚏。

　　可忽然，他面前挡下一片影子，徐行以为是有观众要往里走，就直起上身打算让一让，然而紧接着，他面前却出现一件军大衣。徐行抬头看，发现来的竟是司远！

　　司远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除了搭在徐行身上的一件，手里还有两件军大衣。他把两件衣服分别递给丁大新和倪帅。

　　丁大新惊呼：“远哥！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天啊！这衣服太及时了，我都快冻傻了！”说着他迅速套上了大衣。
　　而倪帅也并不知情，问司远：“老弟，你怎么来了？”
　　司远答：“我看到你们车在停车场。”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徐行立马在脑子里冒出一个更奇怪的想法——司远不会跟了他们一天吧？

　　演出很快开始，丁大新和倪帅也都没再管司远为什么这会儿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而司远，在发完三件衣服后，直接在徐行身旁的座位坐下了。

　　靠……

　　徐行绝望地闭了一下眼。

　　之后台上都发生了什么，他基本没注意，只知道司远好像一直在朝他这边看。司远看向他的手，他就把手缩进大衣里，司远看向他的脚，他就把脚又往外伸了伸。
　　但他感觉司远好像又在往上看——

　　徐行忍不住了，猛地扭过头，却见司远的目光是看向舞台一侧的台词屏。

　　他有些气恼地站起来，接着往外走。

　　徐行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穿着一身军大衣，臃肿得不行，脸色也差极了，心情顿时跌到谷底。

　　他在外头待了一会儿，看了眼时间，演出应该快结束了，才又回到广场，可还没走到，他就发现司远就站在门口的地方。
　　徐行走近后，司远给他递来一杯水，问：“不舒服？”
　　徐行先是看了一眼司远手里的一次性纸杯，然后犹犹豫豫地接过——这是一杯热水。暖洋洋的热水下肚后，徐行身上和心里的感觉都比刚刚好些了。

　　演出结束，丁大新和倪帅也都走出来。

　　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司远走在倪帅身边，对他说了几句话。
　　坐进车里，倪帅对徐行和丁大新说：“我老弟说，他有安排，让我跟着他的车。”
　　丁大新高兴得合不拢嘴，感慨道：“唉！只要有远哥在，就不会受罪！”
　　而徐行却把头扭向了窗外。

　　十几分钟后，车开到一家酒楼门口。
　　下车后，几个人走进大堂，看到大堂里已经摆好了一桌菜。

　　三人坐好后，老板娘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放下一碟葱花和一碟香菜，说：“各位贵客，咱们是不是有人不吃这些？这些调料有需要的就自己加！呵呵呵……”
　　倪帅笑着摆手：“哎！不用这么讲究！”

　　徐行却看着那两碟调料，眼里涌动着复杂的光晕。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上来一大盘烤全羊：“羊肉本身没加辣椒，蘸料有辣酱可供选择，请慢用。”
　　倪帅和丁大新的哈喇子已经快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尤其是丁大新——从昨天飞机落地，这还是他第一回吃到大餐——这个抠抠索索的倪帅昨天带他们吃的那家羊肉汤店顶多就是个路边摊的水平！
　　而就在倪帅跟丁大新狼吞虎咽的时候，司远慢慢走了过来。

　　徐行本来还没动筷子，可看到司远过来，他立刻夹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
　　这羊肉烤得确实好，外酥里嫩，入口即化，徐行感觉胃里瞬间暖和起来，一天的疲乏也驱散了大半，脸上不自觉露出惬意的表情。

　　司远这时在他对面坐下，看到他这副表情，眼里立刻也有了笑。徐行一抬头，正好与司远目光相遇。
　　但徐行很快挪开目光，专注地吃起肉来。
　　不一会儿，倪帅就吵着要上酒。司远看了徐行一眼，徐行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司远就又去找老板娘，很快，带了几瓶酒回来。
　　老板娘也跟在他身后，给几个人的酒杯里逐一斟上酒，介绍道：“这是我们当地的玉米酒，对身体好的！各位贵客尝尝，可以解乏！”
　　丁大新端起酒瓶看了看瓶身：“这小瓶子还挺精致，白酒啊，多少度？”
　　老板娘答：“不到五十度。”

　　她话音还没落，徐行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
　　老板娘忙又走过来给徐行斟满：“这位客人爽快！”

　　但对面的司远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

　　倪帅是个酒桌老手，劝酒的词儿一套又一套，昨天就已经展示过拳脚了。
　　可今晚他却奇怪地发现，这位徐导演似乎根本不需要劝，自己一杯又一杯，不停喝着，也不太搭理他，连他这个酒场老手都赶不上徐行的速度。

　　酒鬼遭遇酒虫，没多久，几个酒瓶就空了。
　　于是，在这顿饭吃完的时候，徐行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

　　司远找了个代驾开倪帅的车，送他回家。然后他自己开车带着徐行和丁大新回了山庄。
　　丁大新没怎么喝，但是已经筋疲力竭，他朝司远和徐行摇摇手，就回了自己房间。司远架着徐行的胳膊，扶着他他往房间慢慢走。

　　司远轻轻把徐行放到床上，替他脱了鞋，又给他盖上被子。
　　徐行紧紧闭着眼，双颊因为酒劲微微泛红。
　　司远看着徐行这副样子，十分心疼地皱起眉。他烧了一壶水，又开了瓶矿泉水，混成一杯温水，在徐行的床头柜放下。又准备了一条干净毛巾，和一身干净睡衣在徐行枕边放下。

　　做完这一切，司远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看徐行没什么其他动静，就关掉床头灯，转身走向门口。

　　可就在司远转身的片刻——
　　一滴泪从床上闭眼的人眼角滑落。

　　“为什么？”

　　听到这声音，司远猛地顿在了房门前。

　　“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还要对我好？”

　　“为什么放我鸽子而去陪别的女人？为什么不说理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对我说？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钱！……”

　　“因为你当我也是你养父吗？你当这世上的人都是你养父吗？”

　　“为什么……老天还要让我们再遇见？我真的好讨厌意外，好讨厌偶然啊……哈哈……哈哈……怎么你在云南，我都能鬼使神差地自己送上门来让你耍……哈哈……”

　　徐行缓缓侧过身，抓着被子坐起来，双眼通红，眼里布满血丝。他垂着头，漠然盯着地毯，嘴里还在呢喃。

　　“又是意外，又是偶然，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啊！你又站在我面前了——可那又怎么样呢？……我真的不想再努力了，我真的好累啊……”

　　司远转身，慢慢走了回来。

　　有那么半分钟，黑暗让他们都看不到彼此——然而，他们也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对方那如潮水般涌来的难过。

　　终于，司远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那个坐在床上，低着头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你还好吗？”司远问。
　　“你觉得我好吗？”徐行迅速抬头质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司远又朝床边靠近一步，“我不知道你会这么难过。真的……对不起。”

　　徐行的脸上却浮现一抹冷笑。

　　可忽然，司远开口说了一句让徐行瞬间碎裂的话。

　　——

　　“徐行，我们试试，在一起，好不好？”

　　这一定是场梦。还是噩梦。徐行对自己说。在这场噩梦里，他支离破碎。从身到心，到每一个细胞。具碎无遗。

　　司远说了什么？这个从来只会拒绝，只会沉默，只会独自行动——只会被动接受与主动离开的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月光从厚实的没拉严的窗帘缝钻进来，在徐行和司远之间竖起一面光，试图驱散两人之间那些纷繁的，顽固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难题与迷雾。

　　可温柔善良的月光哪里知晓，长进心里的刀疤有多健壮，一往无前的时光有多残忍，无声无息在两个少年间砌起的墙，又有多固若金汤。

　　司远的提议过后，徐行张开了嘴。
　　他笑了起来，没有半点声响地笑起来。
　　每一片笑声里都带着他的脆弱，他的自尊，他的不解，他的怨怼。打向两人之间的那一面光墙。
　　而每一片打向墙壁的笑声，都绵软无力地坠落。

　　好一会儿后，徐行终于开口。

　　“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功夫，才让自己接受，我们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吗？”

　　问完这个问题，徐行嘴角一扬，自问自答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从来都有恃无恐的那个人，才有资格一次又一次道歉，然后被原谅。”
　　接着，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双比黑夜更黑的双眸，“但现在终于轮到我了——”

　　“对不起。我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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