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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三 迟开的黄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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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戚少商怔了一怔。
他忍不住说:
“你前后两句话,实在没有什么联系。”
顾惜朝额上的头发被雨湿了,贴在前额,像一个伤痛的旧梦。他侧过头,看着他。
“不,有联系。”他说,“晚晴,不能就这样死去。”
他的语调很清醒,一种醉后不得不醒来的惨痛。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谈论到傅晚晴和她的死亡。
戚少商看着他,良久,冷上眉梢。
他一字字的说:
“你的疯病已完全好了。”
顾惜朝一笑。
“也许。”他说,“你看到那个叫做晓雨的女孩了?看起来普通,医术却真是高明。铁手救了她,让她照顾我,她治好了我。”
他简简单单交代完,一转头,看见戚少商几乎不在听他说话,只是瞪着他,于是轻笑一声:
“怎么?”
“你——”戚少商深吸一口气,“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顾惜朝做事的手段,他很明白。步步设局,局局惊心。
——这次他不惜在苦水铺露了行迹,名利圈设了局,一步步引起他的好奇心,把他引到这里来。他可不认为,顾惜朝只是为了和他叙旧!
——但是也把他戚少商内心的伤口翻了出来。
却原来还是新鲜之极,血肉模糊。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当年那场变乱,最后的得益者——是谁?”顾惜朝凝视着晚晴的墓碑,目光十分轻柔,像在以最温柔的手势为爱妻加上一件衣服。而他口中的问题,却尖利无比,直刺戚少商。
得益者是谁?
一个戚少商想过,却不敢深想的问题。
他飘泊逃亡争斗这么多年,不愿掀翻自己脚下最后一片浮木。
然而顾惜朝却铁了心,今天一定要翻给他看。
——紫禁城,金銮殿。七重琉璃,巍峨万千。
那场变乱的烟幕,是在辽国三太子与息红玉的婚礼上,利用药人制造混乱。
而真正的阴谋,却是顾惜朝进入紫禁城,冒充辽使劫走皇帝,造成辽宋再次开战,让傅宗书乘乱夺权。
“从一开始,皇帝就被诸葛先生换了,”顾惜朝冷冷地说,“我们二人在金銮殿前拼得你死我活,倒好像是戏台上两个小丑!”
他转头去看晚晴的墓。雨打在伞上,水珠一长串一长串的垂下来,透明晶莹。
“晚晴本不必死的。”他语调轻柔地说,“她那么善良,那么美好,谁都不想伤害,谁都在伤害她。她本不必死的。”
他猛然住了口,别过头去。
戚少商看着他的侧影。
那话语里巨大的悲恸,在戚少商心里,隐约地撞了一下。
响起一片纷乱琴弦声。
他看着顾惜朝,看他扭过头,背转身,下颌压在自己颈窝处,努力压抑。
他那么想镇静,那么想在他面前保持镇定,但是一念到晚晴的名字,依然阻止不了自己的颤抖。
戚少商的手慢慢离开剑柄,迟疑了一下,搭在了顾惜朝的肩膀上,拍了拍。
顾惜朝窒了一窒。
他回望戚少商。
这一瞬间,他的眼光又恢复了清定。
他问:
“你怎么想?”
戚少商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想得太多了。”他说,“把皇帝换成替身,是诸葛先生的未雨绸缪。晚晴之死,是为了保护你。”
他冷酷地把这句话说完:
“你咎由自取,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可查的。”
顾惜朝冷冷看着戚少商。
他忽然笑了一笑。这一笑,云淡风清,整个眉眼都飞扬起来。
“是了。”他说,“今日之戚少商,已非昔日之戚少商。”
有个声音接上说:
“但今日的顾惜朝,还是昔日的顾惜朝。”
那是个年轻,坚忍,剑锋一样冰冷锐利的声音。
2
顾惜朝脸色一变。
他叱一声:“出来!”一掌向黄花丛中拍去!
戚少商同时感觉到了,后院多了一个人!
他想也不想,自然地和顾惜朝一起出手,一剑刺向花丛。
黄花飞散。
戚少商忽然觉到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剑气大盛。
一种刚烈,尖锐,戚少商十分熟悉的剑气。
戚少商硬生生顿住了那一剑。
他抬眼看去。
一个青年站在雨中。黄花飞散。他的身躯笔直,像一杆冷锐的枪。他的剑锋直指顾惜朝,剑气却没有发动。
“我不偷袭人。”这骄傲冷锐的青年说,“对你,也不例外。”
戚少商忍不住叫了一声:“冷血!”
他的眼神在发着亮。
——他曾经加入四大名捕一段时间,与冷血追命无情之间,情谊十分深厚。
冷血看了他一眼。他看戚少商的时候,眼神里面的尖锐和冷酷都没有了,代以十分温和愉悦的神情。
但是当他的眼神回到顾惜朝的身上,又变得剑锋般冷。
“今日的顾惜朝,依然野心勃勃。”他冷冷说,“你得的教训还不够吗?”
顾惜朝轻轻一笑。
“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他说,“我败了,你才能够这样指责我。若胜的是我,狼子野心自然变成了雄心壮志,滥杀无辜也成了勇毅决断,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他语调忽然变冷。
“但是,你擅闯内子安息之地,不能原谅!”
冷血愣了一愣。
他轩了轩眉,说:
“二师兄托我来看你。”
“铁手?”
“是。”冷血道,“他外出查案,担心你的病,让我来看看。”
顾惜朝冷笑。
“我不承他的情。”
“我也觉得。”冷血人与名不同,其实是个热血的青年。但他的血只为了他认为值得的人而热,他早已对二师兄护着顾惜朝,感到不解,不满,不快。
“你,不配。”他冷冷地说,“二师兄要护你,自有他的道理。但是你现在在戚楼主面前说世叔的不是,我不能坐视。”
他眉浓,眼亮,双目一瞬之间,煞气突现:
“亮出你的小刀小斧,我要和你一决胜负。”
顾惜朝笑了。
“恐怕不仅是一决胜负,还是一决生死吧。”
他一字字地说:
“到前院去,我不想污了内子的地方。”
雨渐止。
阳光竟然灿亮地出来了,照得满地黄花上的水珠,金灿灿的都招摇着喜悦的神情。
戚少商忽然想到一些全然无关的事情。
他想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暮秋的黄昏,他和息红泪。
那时候他年少,红泪也是。
夕阳下红泪的面靥柔和得像一个醒不来的梦,柔滑的弧度竟然让他有泪盈的冲动。
他要为她摘一朵花。
他却忘了季节。
他找遍山野,甚至悬崖底下,溪涧缝隙里,都一一看过,最后嗫嚅着,捧给红泪看,一朵小小的,凋残了大半的小□□。三四个叶片可怜地粘在杆子上,不忍离开。
她笑了笑,低头看着。唇角一抿,出现两个浅淡的小窝。
因为想起那个笑容,戚少商忽然满心都是温柔。
——至少她活着,那真是件很好的事情。
——顾惜朝,即使你种上满园黄花,你唯一想为之种花的她,也永远看不到了。
这想法让他在心里,不知不觉又原谅了顾惜朝一些。
戚少商是枭雄。
心智也在江湖诡谲里,日渐深沉。
可是他骨子里,每次一个人饮酒,一个人看月,一个人想着一些事情的时候,越来越深的感觉到那孤寂就像刻在他骨骼深处一样,格格作响,一直深到心底去。
这感觉让他对别人的孤寂体会得特别深刻。
——就像他看到这满园黄花,就觉到顾惜朝体内的骨骼,也在尖叫哭泣呻吟着那绵绵无绝的孤寂,让他感同身受。
他就带着这样温柔得有点凄凉的感怀,走进顾惜朝和冷血之间,温和地说了一句:
“你们住手。”
他的话语里自然带着一种领袖群伦的气度,两人虽已箭在弦上,还是忍不住看他一眼。
冷血道:
“你也护着他?”
他的语气虽然冰冷,话意里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种孩子式的赌气。
戚少商忍不住笑了笑。
“你剑术高超,但顾惜朝也得九幽神君真传。你们打起来不要紧,我怕你二师兄的这处产业就要保不住了。”
他回首,看向顾惜朝:
“你也不希望,毁了晚晴的地方吧。”
顾惜朝愣了愣。
他平静下来,忽然说了一句:
“谢谢你。”
这句话语比他的其他话,让戚少商更多的恍惚了一下。
3
顾惜朝却已转头进屋。
戚少商正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顾惜朝却又提了个篮子出来。
——篮子?!
——而且是一个超大号,散发着食物香味的,金黄灿灿的竹编大篮!
戚少商目瞪口呆看着顾惜朝对晓雨点点头,对冷血冷笑一声,出门就走。
甚至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他低头去看地上的行迹。
半干的地面上,两行脚印,一行比另一行略浅一些。
——他脚伤似乎一直都没有痊愈。
带着这么大的东西行走,想必很不方便。
——我为什么要管他方便不方便!
冷血一直在观察着他。
他问:
“他不是你的仇人吗?”
戚少商点头。
“那你又为何放过他?”冷血追问,“当年他疯了,你不杀他尚情有可原。现在呢?”
戚少商想了一想。
他慢慢说:
“不知为什么,我完全不想杀他。”
冷血就他这句话思考了片刻。
“你今日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而他只是一介孤残。你杀他,虽是为了复仇,却会予人口实。”冷血冷冷说,“这算不算一个很好的理由?”
戚少商无语。
冷血忽然带着一个正直青年特有的那种小狡黠,问了一句: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么?”
戚少商摇头。
“原傅宗书府。”冷血说,“据说,那里现在是个鬼屋。”
鬼屋分成很多种。
——但这肯定是最不受鬼欢迎的一种。
旧日的丞相府,已化作废墟一片。
——傅宗书倒台后,丞相府被劫掠一空,剩下的庭院长期空着,很多衣食无着的游民搬了进来。
昔日的雕梁画栋,被东拆一块西拆一块的,作了挡风的板,烧火的柴。
梁上筑巢的燕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戚少商看着那些四野的灾民在这些废墟间游荡,哼哼着寻找一块下雨后还干燥的地面,拾掇着一些破棉烂絮,忽然想起几句唱词来:
……看他起华屋,看他坐高楼,看他楼塌了。
这几句让他很不舒服。
他眼角捕捉到了一袭青衣。
接下来他看到的事情,让他很是疑惑了一阵。
顾惜朝并没有做什么发疯癫狂的举动。
他只是站在废墟里,打开篮子,把那些食物次第的递给那些灾民。
而那些灾民,也似是很熟稔的,一拥而上过来取。
——但这怎么可能是顾惜朝?!
戚少商冷笑。
他扬声说:
“你这又是做给谁看?”
顾惜朝头也不抬,手底也不闲着,甚至一个笑容都不带的,淡淡回答:
“晚晴。”
戚少商走近他。
他白衣长剑,很有一种出尘的气质,站在这群衣着褴褛肮脏还散发着缕缕臭气的灾民中,却像走在自家庭院里一样自在。他说:
“顾惜朝,你并不是一个做善事的人。”
顾惜朝终于把手上食物分完,抬头看他。
他抬头的瞬间,明丽的目色一闪而过,戚少商以前一直不明白,拥有这样明亮眼光的人,为什么可以作出最黑暗的事情来?
顾惜朝道:
“这些灾民,有一些是晚晴以前住在京城的时候,就时常救济,甚至接到府中养护的。”
他唇边带了一个飘忽的笑,像是想起一些抓不住的美丽的事情:
“我只是在做她没有做完的事情。”
戚少商默然点头。
顾惜朝忽然又说:
“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说我是在做善事?”
戚少商愣了一愣,道:
“他们衣食无着,有些还身患疾病。你供给他们食物,自然是做善事。”
顾惜朝唇角一钩,看着戚少商,笑了。
“戚大侠,你可真是仁心仁术。”他说,“你却也不想想,每日里些微的口粮,他们就满足于头上有片瓦存身,口中有食物果腹,何时才能奋发振作?!”
“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还这么做?!”
顾惜朝侧头,浅笑:
“因为晚晴喜欢。”他柔声说,“她是连下雨天的一只燕子都不忍心放到屋外去的。何况是这些看似可怜的灾民。”
他语调转冷:
“只是,别人看着可怜,尚能奋起;若自己都觉着自己可怜了,那就真是陷在烂泥里,爬都爬不起。”
戚少商静静思索着,回答:
“我明白。”
他当年流亡千里,很多次的,就要沉浸到那心底的烂泥潭里。
如果不是有那么多好友,为他流血,使他振作。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那时候虽然亡命天涯,却还有很多朋友,与他并肩战斗,他们如同逆水而上的风,使他奋发,使他坚强。
——但是顾惜朝呢?
——他难道不是已经一无所有了吗?
他心底又想到一些更阴暗的东西。
——自己一再又一再放过顾惜朝,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人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么?
“你在想什么?”顾惜朝忽然很好心情,很和气的问了一句,“是不是在想我?”
他笑笑,又说:“还是刚才那个问题。若我是发自内心帮助灾民,你就说我做善事;我有那样的想法却还是帮助他们,你就认为我不是在做善事了。其实——”
他语调悠然的说:“对我而言,世上的事本无善恶,只有可做与不可做而已。”
他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暴烈的声调:
“谁说事无善恶,顾惜朝,今日就要你为自己做过的恶事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