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没灵感》肥丘瓜皮

8、第八章 邀请函

　　第八章

　　唐静拒绝我的合作邀约后，我又把自己关在阁楼上两天两夜，用软件改进山地儿童医院的图纸。我当初的直觉是对的。借鉴了她图纸里的回字形结构后，有些棘手的难题确实被解决了。然而，我却没有胜利感。

　　唐静，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明明热爱建筑，却不停否认自己的身份。她做的一切，都充满了神秘和矛盾。这究竟是为什么？种种疑惑，在我的脑海中萦绕。

　　明天，是工作室的同事们出海回来的日子。我在日历上画了个圈，写好要交待他们做的任务，又彻夜画图，最后累得趴在图纸上面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房间里，我还很小，正哭泣着把一张南北方向画错的图全部擦掉，然而笔画太多了，我怎么也擦不完……怎么也擦不完……

　　一个幽灵般的人影走到我身边，严厉地说：“建筑师的人生就像设计一幢大楼……不能有一厘米的误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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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老板！”

　　我睁开眼睛，从满桌图纸前抬起头，发现吉恩站在旁边，看上去整个人都胖了一圈，显然在去葡萄牙的游轮上大吃大喝来着。

　　“你们度假回来啦。”我睡眼惺忪地说。

　　“小老板，你怎么回事！”吉恩打断我，“我们去度假回来了，小老板你怎么还像死鱼一样！

　　死鱼？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血丝遍布，确实像死鱼……

　　“——山地儿童医院的图纸！”吉恩凑到电脑前，“谁这么神通广大，一夜间画了出来？”

　　“死鱼画的。”我机械地说。

　　吉恩不可思议地看看我，动鼠标看起图纸来。我简单地在阁楼的卫生间洗漱一番，换上西装衬衣，把图纸拷到移动硬盘里，下楼去。

　　吉恩跟在我身后：“奇怪，小老板，这图看上去不像你的风格啊……”

　　“早安，安东尼！”“早，老板！”“我们环游地中海回来啦！”

　　建筑事务所的员工们纷纷跟我打招呼。我报以微笑：“我也想你们了。”然后，我换上严肃的表情，“准备开例会。我这些天画出新的项目图纸，等等要拜托你们，配合我画相关的平面图和立面图，探讨落地的可能性——”

　　员工们都着手准备。看到一切井然有序，我松了口气，喝水，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吉恩还在说他对山地儿童医院图纸的感受。

　　“好奇怪，你新的结构图纸感觉很‘中国’哎……”

　　我一口水差点呛着：“吉恩，你怎么说话的，‘中国’不是个形容词。”

　　但是吉恩的话已经把大家的注意力成功吸引了过来。“中国？”员工们围到我身边，想要看这“很中国”的图纸。

　　“结构的确有点像中国的建筑……”设计部的同事议论纷纷。

　　“我借鉴了一些中国的设计手法，解决了山地地势不平的障碍。”我说，“吉恩，你今天有空的时候，去采购一些翻译过来的中国建筑书籍。如果主流书店里找不到，就去唐人街看看。”吉恩顿时叫苦不迭。

　　“说到中国，老板，你看到新一期《建筑家》杂志了吗，说本次‘世界青年建筑师论坛’出席的施工方不只是欧洲的施工方，中国建筑集团也会出席，寻求跨国合作的机会。”市场营销部的莉莉说。

　　“是这样吗，这挺有趣。”我拿过新一期《建筑家》杂志。

　　我对中建集团略有耳闻，作为亚太建筑界巨头，中建也会在欧洲建筑师合作。听说他们给欧洲建筑师提供的机会和酬劳都非常可观。弗朗西斯科的事务所就与中建合作过，在中国建造钢铁厂。

　　人事部的玛利亚递给我一叠厚厚的简历：“老板，这是我度假期间，工作邮箱里面收到的求职简历。本地人和外籍人士都有。”

　　“好，待会我来看。”我还在翻阅杂志。

　　突然，我想到一件事，抬起头，问玛利亚：“你们认为，我们事务所的竞争力怎么样？对外国建筑师的吸引力大吗？”

　　玛利亚和吉恩显然都没想到我会问这个，玛利亚从容不迫地答道：“我认为有一定吸引力，因为，我们提供西班牙长期工作签证。事实上，每年投递简历到我们事务所的外国候选人就有上千位，资历在他们本国都是很靠前的。”

　　吉恩的反应就夸张多了：“小老板，你和你父亲，一个是连王室都看好的少年天才，一个是圣家堂建设的总建筑师，这名气还不够吗，你的事务所，已经是全西班牙最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了。多少建筑学子争破头想进来，是你的选拔制度严苛而已，半年都不招一个人！”

　　“是啊……但她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自言自语。

　　“谁拒绝你啊？”吉恩问，“谁会拒绝西班牙的建筑王子？”

　　我突然想到唐静也叫过我“王子”，顿时感到窘迫：“吉恩，别给我起奇怪的外号。”

　　“哈，你脸红了……难道拒绝你的是个女人？”

　　“……”我手里的杂志重重落到了吉恩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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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员工们忙碌了一个上午，按照我最新版本的图纸，赶出主要部分的立面图。从大家的反应来看，确实是一个可行的设计。我不由感到庆幸，多亏唐静的图纸带给我灵感，否则还不知道要卡多久呢。

　　散会时，窗外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巴塞罗那的雨，说来就来，明明上午还是艳阳天，现在整个天空都灰蒙蒙的。雨水尽情地洗刷着圣家堂的尖塔和立面。虽然下得很大，但圣家堂附近的起重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包括里面的建筑师。

　　父亲，就在里面日夜操劳着。同在巴塞罗那，我快三个月没见到父亲了。

　　这时，保安来找我：“老板，门口有寄给您和您父亲的包裹，需要您本人去签收。”

　　我撑着伞，到门口签收包裹。

　　竟然就这样碰巧，前两个礼拜我刚遇到参与论坛的亚洲建筑师，中午，邮差就给我送来了两封“世界青年建筑师论坛”的邀请函。

　　其中一封，是邀请我去当讲师，讲座课题自选；另一封，是邀请父亲去当24小时建筑设计比赛的评委。包裹里面还有些关于图纸和模型展览的说明。

　　我有些惊喜，心脏因兴奋而跳动个不停。前几年我由于太忙，拒绝了回母校参加论坛，我以为他们一定删除了我的地址，不再投递邀请函了。没想到今年他们仍然记得。

　　在现在这处境当中，我一定会回去参加论坛的。但是父亲，就不一定有空了。

　　想起父亲，我感到五味陈杂。父亲建造圣家堂未完成的尖塔，已经长达四十年，没有一天懈怠过，只为达到2026年竣工的目标。我和姐姐的童年，他大部分时候是缺席的，连妈妈重病也不闻不问。他是一个卓越的建筑师，但未必是合格的父亲。

　　雨水滂沱，我请邮差把另一封邀请函送到圣家堂工地，正告诉邮差地址时，一个女声怯生生地响起来：“安东尼……”

　　我抬头，眼前立在雨中的女孩，竟然是唐静！我顿时又惊又喜：“你怎么过来了？”

　　唐静看起来很狼狈。她显然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因此身上的毛衣和裙子都淋湿了，长长的黑发沾在脸上。睫毛上全都是水，看上去活像一只可怜的小猫。而这些她都不顾了，她弯着大半个身子，用尽全力在保护一个包。

　　“你淋雨了，”我赶快把伞往她头顶上一罩，有丝怜惜，“你有事找我吗？”

　　唐静点头：“我这几天都在看你拷给我的文件，做了些研究，包括一些中国的山地建筑技法，我觉得对你的项目有用，就翻译成了英语。”她从包里拿出几个文件夹，递给我，“这都是我连夜做的。”

　　我感到震撼，我本以为那次拒绝就是结束，没想到她竟为我做了那么多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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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唐静领到事务所里面时，员工们都诧异地看她。唐静猝不及防，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第一次到访这里时空无一人，没想到现在挤满了西装革履的建筑师和土木师。我能理解唐静的不安，这里只有她一个亚裔，而且她像个落汤鸡似的。

　　吉恩迎面碰上我和唐静，对我挤眼睛：“这就是你图纸里的‘中国’？”

　　我没有理他，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关上门（虽然我知道关上门没用，他们一定会偷看），马上给唐静倒杯热茶，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毛巾。

　　“你被雨淋湿了，这是我的运动毛巾，你先将就着擦水。”我着急地说，“别感冒了。”

　　唐静没有拿毛巾，她迫不及待地取出包里的文件和USB，递到我跟前，“你快看看，对你的项目有没有帮助。”

　　我本想关心她的，但是听她这么说，便把注意力放到文件上。看了一会儿，我便知晓其中厉害之处。

　　唐静竟然为我翻译了一整部中国的山地作品集，长达上百页，包含各省各市，地形与我项目的高度相似，她不仅将所有的中文翻译成了英文，还详细地标注了参数和项目说明。

　　“唐静，这……”我说不出话来。

　　我曾经把西班牙语作品集翻译成英语，也足足花费两个星期，但是唐静竟然两天就翻译出来了，可想而知，她的劳动量有多大。她一定牺牲了睡觉的时间。

　　心中的感动，如此明晰。除了早早去世的母亲外，许久不曾有人，不辞辛苦地为我付出这么多。而且唐静只是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人，一个外国旅客。

　　唐静还在说：“我看完了你拷给我的全部文件，这是我的看法，我都写在里面了。我认为最不可动摇的是，必须沿着山势而建……”

　　唐静陆陆续续说了一大篇，足足说了二十分钟。我耐心听着。其实她说的这些，我已经在两天的赶稿中充分考虑到了。建筑的学问其实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定下结构，一切都迎刃而解。

　　“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唐静看着我，神色黯然，“你一定都想到了。”

　　“不会，我很有收获。”我诚恳地说，“中国地大物博，建筑技法包罗万象。各省市的山地作品集，我们求之不得。这也是西班牙建筑师很难获取的资源。我会好好看完的。”

　　“对你有用，我就放心了。”唐静嫣然一笑。尽管黑发都贴在了脸上，但是她的面容明净，笑容就像雨天里一抹灿烂的阳光，“安东尼，我满心希望能帮到你，能帮一点是一点，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

　　我心中“咯”地一声，就像有人轻轻打碎了我裹在心外面的壳，壳应声而碎，我能听到细腻的风是如何吹到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仿佛有一股清冽又甜美的花香充满了单调的建筑办公室。

　　“好了，把资料给到你，我就先走了。”唐静站起，“我还要帮论坛学生会做点事……”

　　“我开车送你过去。”我跟她一同站起，“我也恰好要回学院。”

　　“你也要回校？”唐静疑惑。

　　我说了邀请函的事，唐静笑道：“原来你也会参与到论坛中。那我等着听你的讲座啊。”

　　我看着她甜甜的笑容怔了一瞬间，一边打开办公室门。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响，那些偷看的小年轻们差点没栽倒。“老板！”为首的就是吉恩，后面还有一些二十出头的助理建筑师，脸上无一例外都带着八卦的神情。我脸色一黑，他们赶快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