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没灵感》肥丘瓜皮

7、第七章 拒绝

　　第七章

　　我的建筑事务所位于格兰西亚大街194号，是圣家堂附近一幢两层的老房子。

　　这里曾经是我、姐姐和母亲的老家，但是年久失修，母亲过世后，老房子由姐姐继承，后来她又给了我，理由是她想到马德里去追求她的自由，不愿留在巴塞罗那。但我心知肚明，姐姐是知道我毕业后需要一栋房子做工作室，才把母亲的房子让给我的。我感激她的慷慨，改造了老房子。

　　此刻，我们就身处这里。

　　楼房外面灰色的“Antonio Architecture”流露出朴素的气息。我推开门，让唐静进去。阳光透过银杏树的叶子落下细碎的光芒，透过冷色的金属和大面积的落地窗，照射到黑色的大理石地砖上。墙壁上有一些木质相框，相框里是我们团队和客户的合照。

　　“安东尼，这是你的手笔？”唐静打量着事务所里面。

　　“很多人都说不像，但的确是我的设计。”我说，“毕竟是工作的地方，以简洁为主嘛。”

　　我找来一个空花瓶，盛了清水，让唐静把石榴花束放到里面。火红的花朵，绽放在墙边，给灰色的墙壁添了一抹亮色。

　　中国女孩的视线移向墙壁上的一张张照片。突然，她指住其中一张，语气变得激动：“这是西班牙的国王费利佩六世和莱蒂齐亚王后！安东尼，你居然跟王室成员合影！”

　　我就知道唐静会这样。因为，每个来参观我们事务所的客人都会看到这张照片，发出惊叹。我从前觉得这太高调了，会夺走所有人的注意力。但吉恩这家伙执意要挂起来，说会招揽到更多的客户。

　　“我们事务所在马德里设计过王室美术展。这是国王陛下、王后陛下……这位是王子殿下的表哥菲利普公爵，他的女儿安娜小姐……也去巴塞罗那学院读建筑了。”我对唐静介绍道。

　　“居然为皇室设计展馆，你果真是建筑界的王子。”唐静语气景仰。

　　“千万别这样说……是我父亲名声在外，我才能得到这些机会。照片上的这几位才是真正的王子。”

　　唐静眼睛像发着光似的。对于她来说，王室和贵族都是陌生的概念吧。我们见怪不怪的事，如骄傲同志集结、教堂、城堡、贵族等，对于亚洲人来说，是日常无法见到的，而这正是欧洲的魅力所在吧。想到这里，我会心一笑。

　　唐静继续看墙上的照片，想到什么，又问：“安东尼，你有没有遇到过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的甲方？”

　　“有。”我指住一张照片。那是我、父亲与巴蒙德先生在山上的合影。天气晴好，照片里的我和父亲抿着唇，好歹是笑着的，巴蒙德先生却暴躁地皱着眉，好像全世界都得罪了他。

　　“这是巴蒙德先生，我的客户之一，德国开发商，自从儿子死后，就经常酗酒，有药物滥用的习惯。一言不合就冲我们的设计师发脾气。”

　　“居然有这种事？”唐静同情地说，“你一定很烦恼吧？”

　　“是很烦恼，但巴蒙德先生确实可怜……他的儿子在西班牙山区突发心梗去世，巴蒙德先生连他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所以，他毕生致力于医疗建筑。”

　　唐静感慨：“世上可怜人不少，愿意理解的人却不多。安东尼，你就是愿意理解的善良人。”

　　“虽然听到你的赞美我心情很好，不过，你要是再盲目地吹捧我，我就要飘起来了……”

　　“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啦。”

　　我和唐静边开玩笑，边去事务所办公区。桌上，一叠一叠的图纸整齐地摆放着。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建筑模型。“这是我的项目图纸，大部分都在施工了。书架上有我的作品集。你可以随便看看。但是你知道的，还请保密。”

　　唐静点点头：“我离开事务所就会忘掉的。”

　　我咧嘴一笑：“想喝西班牙特色咖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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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厨房里调配咖啡的过程中，我忍不住回过头。

　　中国女生的指尖落在图纸上，长长的黑色秀发散在倾斜的桌面上，就像从壁画里走出来的仙女。风吹起她的黑发，标满西班牙文的图纸被风掀起一角，发出沙沙的声音。

　　就在这瞬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唐静也看向我。目光相撞，空气里像燃起细微的火花。她向我微微一笑。

　　我按捺住心跳，从柜子里拿出一壶利口酒，倒在加了牛奶的咖啡杯里，加上肉桂和糖，配以樱桃和奶油，彬彬有礼地端到唐静面前：“这是西班牙的特色咖啡，叫Trifasico。”

　　唐静尝了一口：“我第一次喝到有酒味的咖啡。好喝！”

　　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不仅仅是客套而已。我感到久违的惬意。

　　在带有酒香和咖啡香的空气中，我们边喝咖啡，边翻阅图纸。

　　“你们的项目，艺术类、博物馆类和教堂的建筑比较多，实用类的如码头、医院等比较少，是最近才有的……”唐静说。

　　“我早期确实致力于艺术项目，希望建筑能成为传递美的使者。但是，我最出名的作品还是圣塞巴斯蒂亚餐厅，这类比较商业化的建筑。”我的语气里带上些遗憾。

　　唐静露出懂得的表情：“对于客户来说，能有名声和收入是最要紧的事。但是，安东尼——”她指着图纸，娓娓道来：“你追求的，绝不仅仅是商业化。你想做出真正有意义的建筑。所以，哪怕牺牲一些出名的机会，你也认为值得。”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的话和设计图纸一样，总是能到达我的心坎里，触动得叫我答不上话来。

　　这时，唐静的目光落到抽屉下方的山地积木模型上：“咦？这个？”

　　“忘记给你看这个了。”我起身，把模型捧过来给她看，“你的图纸恰好解决了我现在面临的难题，于是做了这个模型给自己看。”

　　唐静看着我按照她图纸做的模型，完全没料到的样子。她捧着模型，左看右看，惊叹道：“安东尼，你让我说什么好，我连做自己的模型都没那么认真！”她叹气，“自从那次地震后……我就没有做过模型了。”

　　“地震？”我疑惑地重复道。那是一种直觉，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从无数施工经验中累积起来的，一下子福至心灵。所有的线索，点点滴滴连成网。

　　但是，唐静没有再提，她把咖啡一饮而尽，自嘲地笑道：“我昏头了，居然连这个都对你说。”

　　“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多说一点。”我认真地说，“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唐静岔开话题：“你说过，我的图纸解决了你面临的难题，具体是什么？”

　　“是一个山地儿童医院。”我回过神，本来想晚点再说。但既然她问起了，我就顺理成章打开电脑，把所有的文件调出来给她看。

　　“这……”唐静看着满屏几百页的西班牙语和英语的材料，捏一把汗，“你可以给个USB我拷回去看吗？”

　　“可以。”我说，“简单概括，客户要求在山地上设置一个可以与各科室病房相连的主要大楼，医院的功能需要全部包含，还要包括其他如停车、交通空间等功能。但是这座山山势不平，降水频繁，各方面都难以把控。地势剖析图在这里——”

　　我边说，边打开好几张图，唐静看了好一会儿，思考良久，说：“我想我看懂了。山势陡峭，的确非常难。尤其涉及到医院与儿童等敏感的要素。我能理解安东尼你为什么卡在这里。你这样才是对的，对生命负责。”

　　她的理解让我一阵暖心。她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把中国特定的‘回字形’结构交叠起来，像你的积木楼群，是一种解决办法。”我说，“按照我的知识来看，这恐怕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既然如此，你要么试试，用\'回字形’进行设计？”唐静试探着说，“我当时是为中国云南大理的一座山设计的，有许多梯田。地势没有西班牙这座山那么陡峭，但有能够参考的地方。”

　　“唐静，这是你的创意。”我提醒她。

　　“嗯，这不是没其他办法吗。“唐静说，“‘回字形’结构也不是我创造的，你放心拿我的设计去改良吧。”

　　她竟如此慷慨，这令我感到意外。又或者，这是某种程度的自暴自弃。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想买下你图纸的版权，或者让你本人也参与到这个项目来，跟我合作设计。但这是后面我才想跟你谈的事，毕竟你才刚到巴塞罗那不久。”我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从不轻易对一个建筑师抛出橄榄枝。我以为自己既然说得出口，唐静至少应该考虑一下与我合作的事情。

　　唐静低下头去，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安东尼，你不用买下我的图纸。你直接拿去用吧。反正我的图纸以后也没有用武之地了。我说过我不是建筑师，我没有资格参与到你的项目里。”

　　我愣住，心下有点急，不由劝道：“你……你想也不想，就拒绝我吗？你知道你错过了一个怎样的机会吗？要不，我给你时间再考虑？三个月，等你适应了巴塞罗那的生活再说。”

　　唐静摇摇头，她抬起头，望向我，我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里晶莹闪烁，连忙窘迫地低下头去，给她倒了一杯咖啡。而她拿起咖啡杯时，眼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安东尼，谢谢你。”她小声说，“我不会忘记你的赏识。如果是多年前的我，一定求之不得。但是现在，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