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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缪斯女神 ...

  •   第六章

      我怔怔地看着被告席上的唐静,吃惊之余,内心涌起一种羞愧感,立刻关了网页。

      “安东尼,你在偷窥别人隐私?”有个声音在谴责我。

      因为这一张照片,研究唐静图册时的热血渐渐冷却了,我一边感到内疚,思绪又忍不住延绵开去。

      与建筑设计有关的诉讼,是每个建筑师都无法绕过去的话题。我们事务所的施工经验也算是丰富,但前些年也因为某些图纸上的纰漏,以及沟通上的误会,我有两次也差点站上被告席。

      我不知道中国怎么样,但是,随着经验逐渐增多,我意识到在西班牙,诉讼是家常便饭的事,因为,来自欧洲各国的客户和施工方太多了,由于语言差异造成的纠纷不计其数。从新年到圣诞,没有一家建筑事务所不是千疮百孔的。

      哪怕杰出如父亲那样的建筑师,也早已教过我:在西班牙,只要建筑事务所的营业执照不被吊销,只要没有违背建筑师的职业道德,管他怎么告,我们不用放在心上。

      但在中国,情况也许不一样?

      虽然唐静没有说她遭遇过什么事,但我就是有种异样的直觉,来自她那一瞬间的眼神。

      乌黑的眼睛,那么地悲伤而失落,带着隐秘的崩溃,像什么富有生命力的东西熄灭了。

      就是这个诉讼,让唐静从早稻田休学,以及否认自己的职业吗?

      怀着种种揣测,我继续研究唐静的图纸,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手里的手工刀和泡沫模型的声响。就在这时,刺耳的电话声响起,打破一室沉静。

      我下意识吩咐吉恩去接,又想到他们都出海去葡萄牙了,整个事务所只剩我一个人,忙放下手里的活去接电话。

      “您好,安东尼建筑事务所。”我用西班牙语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吉恩说我接工作电话时像个没感情的机器人,与我实际工作时温柔感性的作风大相径庭。姐姐则抱怨打我的私人手机永远打不通(因为我在工作时会关手机),只有通过工作电话才能找到人。

      电话对面仿佛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我顿时有股不祥的预感,想马上挂掉电话。

      对方慵懒地说:“儿童医院搞定没有?”

      “弗朗西斯科,父亲最近没项目给你做,我看你是太闲了吧。”我对他一向是没好气的。

      “要是你做不好那个项目,可别怪我抢走了。”弗朗西斯科说。

      “我已经有灵感了。”我反驳,同时感到心虚。准确来说,这是属于唐静的作品,我这边还没有根据实际情况画出任何有用的图纸。

      “我昨天才跟儿童医院施工项目的负责人之一巴蒙德先生喝酒,昨天在德国酒吧喝啤酒,他还问我,你近期的状态是不是不太好,还说要抽空拜访你。”弗朗西斯科拖长了声音说。

      “你想怎么样?”我心烦意乱,捏紧了美工刀。

      “我说过了,我会把你的项目抢走。”弗朗西斯科懒洋洋地说。

      “无所谓,你抢走吧。”我说句反话,不客气地挂上电话。

      弗朗西斯科是我父亲的大弟子,我们从学徒开始就视彼此为竞争对手。我见证过他设计的未来主义作品拔地而起,从枪支电视塔到玻璃棱镜法院大楼,他的风格大胆尖锐,充满先锋感。而他的照片才刚刚登上过《建筑家》的杂志封面,是令人瞩目的建筑师。

      许多年前,我的设计击败了他的,获得鹿特丹未来建筑比赛金奖。从那以后,弗朗西斯科就经常针对我,说些挑衅我的话。但不可否认,他的仕途比我要顺利。

      不得不承认,弗朗西斯科的话刺痛了我。

      我一个人待在事务所中痛苦地钻研,看着满桌的山地参数调查报告,过了三天还是一无所获。

      到第四天,我觉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主动在ins上联络唐静。

      Antonio:唐小姐,我看完你的图册了,非常感谢。今天我想还给你,方便见面吗?

      唐静没有立即读我的信息,倒是她的页面弹出了她在圣家族大教堂前观赏彩虹集结的照片。

      我走到窗前。从事务所的窗口可以看到圣家族大教堂,巍峨的尖塔上顶着水果和成捆的小麦石像,在巴塞罗那的晴空下闪闪发亮。

      彩虹骄傲集结已开始了。广场上面有无数黑压压的人头,挥舞着六色彩虹旗,健美男光着膀子,叫喊着反对恐同的口号,后面还有花车。

      我原以为唐静不会看到信息,但她迅速回复了。

      Jing:安东尼,很高兴收到你的信息。我现在可以和你见面。只是进藤在忙,我没能联络上他。

      于是,我约唐静在圣家堂耶稣“受难立面”见面。

      出门前,我穿上笔挺的西装,往身上喷了男士香水。我上次这么郑重其事地打扮,还是在见大客户巴蒙德先生的时候。

      见唐静的心态有微妙的改变。她的设计图很有份量。这个中国女孩不是普通的游客,她也许是未来能够大放异彩的建筑师。

      穿过人群,向圣家堂走过去。有一群热辣大胆、穿着暴露的西班牙男女大胆地冲我挤眉弄眼,看起来还是中学生。

      “英俊的埃涅阿斯,为何心事重重?”西班牙少女边唱边向我抛媚眼。

      我感到不耐烦,回过头去。那帮轻浮的青少年倒是没料到我会看过来,推推搡搡脸红着走开了。

      埃涅阿斯是西班牙传说里的神祗。从中学开始,我就习惯了被异性和同性明里暗里地暗示。西班牙是一个性开放的国家,但是在我看来,性快感太容易获取,反倒没有了吸引力。

      二十九年以来,我没有和任何人交往过。按姐姐的话来说,我把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献给了建筑。有人说这样不值得,但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的。我不后悔我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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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耶稣“受难立面”,我很轻松地在熙攘的白人面孔里辨认出黑头发黄皮肤的唐静。

      她穿着格子连衣裙,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一个彩虹集会上送的红色爱心气球。那幅画面真是美极了。

      我想起了被告席上穿灰色衣服的她,现在旅行的唐静看起来开朗健康得多。

      互相问好后,唐静打量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安东尼,你最近是不是很累啊?”

      彩虹集结的队伍经过,人声喧嚣,但我仍然清楚地听到了她的话。

      明知道是客套,我却有些感激。

      毕竟,流浪者码头和海事博物馆的项目都进行得颇为顺利,儿童医院的项目都是我一个人在默默地扛,事务所里,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累不累。

      我承认:“确实遇到了瓶颈。”

      彩虹集结那边发出刺耳的电子音乐。我不愿向刚认识的朋友抱怨太多,所以没有继续往下说,而唐静是个细心的人,察觉到我的态度有所保留,也就不问了。

      我从包里拿出画册,恭敬地还给她。

      唐静接过,咽了一口唾沫。我留意到她脸上既紧张、畏惧同时带有期待的表情,好像在等待着我的评价。

      果然,唐静小声说:“安东尼,你是大师,你对我的设计……有什么看法吗?”紧张得连英语也说不清楚了。

      她这个样子,真像是等待老师评语的小学生啊!

      我忽然很想笑,但是忍住了,故意吊她胃口,不回答她的问题:“我今年才29岁,你叫我大师,会让我以为自己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唐静被我逗乐了:“好吧,我只比你小两岁,以后就不叫你大师了。”

      “感激不尽。”我笑。

      一辆车子经过,有个穿着内衣和钢圈打扮成女子,但很明显是肌肉男的人在舞台上大声唱歌,扭着臀跳舞。唐静吃惊地看着。

      “第一次看到同志集结?”我问。

      唐静点点头,目送男扮女装的歌手远去,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我虽然听说过,但实际看到,还是挺震撼的。巴塞罗那真是一个疯狂的城市。”

      “确实,西班牙的同志集会是比其他国家要疯狂一些。”我中肯地说。

      唐静忽然看向我,若有所思:“安东尼,你是个艺术家,长得很帅——”

      我马上明白她在想什么,如惊弓之鸟般跳起来:“我不是gay!对男人没有兴趣!”

      “呃,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唐静的额头掉下冷汗。

      “你当我是傻的吗?”我瞪住她。

      唐静愣愣地看我好一会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她的笑颜就像清澈的溪水,我心中的阴霾莫名地一扫而空。

      “安东尼,说说你对我设计的看法吧。”唐静说,她是笑着的,语气里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端正了脸色,郑重地说道:

      “唐静,我很欣赏你的设计。你的作品结合了东方浪漫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特点,用细腻柔美的线条打造了高雅的氛围。我虽然没有实地观摩过你的建筑,但我能从图纸中看到你扎实的功底,在'纸屋'‘晨星之家’等设计中,也看到了你的人道关怀理念。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建筑设计师。”

      唐静显然没料到我会用心地说了这样多,既感动,又震惊。她睁大了眼睛,整个人有点迷惑,像被大奖砸中似的。

      我耐心地等着她的回应,但唐静什么都没说出口,最后,她用力地吃了一口冰淇淋。她的样子像完全尝不出什么味道。

      一辆彩虹花车驶过,有冰淇淋沾到了女孩的脸颊上,而她浑然不觉。

      中国女孩纯真的姿态令我忍俊不禁。我停住话语,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

      唐静明白过来,脸色更红了。但她左手拿着冰淇淋,右手拿着气球,没有手擦。

      “把气球给我吧。”我笑着伸出手去。

      唐静把气球交给我,从包里翻找手帕,她找了半天才拿出皱巴巴的一张,笨拙地擦拭着微红的脸颊。

      圣家堂前游人如织,小贩自然也多。这时候有卖石榴花的小姑娘迎上前,用西班牙语对我说:“慷慨的绅士,给你的异国缪斯女神买束花吧!”

      我闻言有些尴尬,手里红色的爱心气球迎风飘舞着。

      “你误会了。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我对小姑娘说。再说了,我不知道进藤秀树是不是她男朋友,想到这里我更尴尬了。

      唐静听不懂西班牙语,不明所以,但也好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害羞地移开了目光。

      那小姑娘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一时僵在那里,举着一大束石榴花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我不忍心拒绝,就付了五欧,买下她手里的那束石榴花,然后把石榴花束和气球都递给唐静,大方地说:“石榴花是西班牙的国花,她看你是中国人,所以想给你推荐。你就当是友好的象征吧。”

      唐静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换上落落大方的微笑。

      “既然是友好的象征,那我就收下啦。”唐静珍惜地把石榴花捧在胸前,“我真喜欢巴塞罗那,男孩子那么有风度,女孩子那么热情自信。”

      “她们就是太有自信了,这可不太好。”我插嘴道。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气氛出人意料地动人。彩虹集会的音乐荡漾在耳边。金黄色的阳光温润地洒落在圣家堂尖塔,异国少女纯黑的发丝,以及她手里的红石榴花上。那是一种唯美而温暖的对照。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买本空画册把这一幕画下来,口袋里刚好就有钢笔呢。

      “你们准备在巴塞罗那待多久呢?”我在意地问。

      "进藤也许会去冰岛,但我会待在巴塞罗那一年。”

      “那之后还有机会请你们喝咖啡。我要多向你和进藤学习。”我由衷说。

      “哎呀,请别说这种谦虚的话啦。是我要向你和进藤学习才对。”唐静又羞红了脸。

      “进藤在忙吗?”我问,“我在网上看到过他的作品集,风格和你的不太一样。今年冰岛聘请了他设计温室植物园。他图纸画好了吗?”

      “我不知道。他的项目,我不了解。”唐静耸肩。

      “是这样的吗?”我略感意外,“我以为你们结伴来巴塞罗那,是男女朋友……”

      唐静连连摆手:“我没有男友。我和进藤只是在同一个学校学习,一起来巴塞罗那交流罢了。”

      “果然,建筑师都没时间交男女朋友,全球都一样。”我说句玩笑话。

      唐静淡然一笑,然而那笑容迅速变得苍白而落寞。睫毛也垂了下去,在眼睛下面投落细密的阴影。她握紧石榴花束,包装用的牛皮纸发出微小的声响。

      我想起她否认自己是建筑师的事实,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静,如果你为了某个诉讼,就放弃自己的梦想,那真的太不值得了。我心想。

      唐静对我内心的惋惜一无所知,她捧着石榴花,看着我说:

      “安东尼,我已经见过了你的圣塞巴斯蒂亚餐厅,你的设计大气浪漫,就像星辰大海的传说,着实令我惊艳。你这么年轻,就已这般有成就,但你不引以为骄傲,还时刻保持着谦虚。

      “安东尼,我要向你学习。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去看看你的其他作品啊,哪怕是图纸,我也一定能够学到很多。”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语气充满了无限的热爱、憧憬,以及渴望。学生时代的我,也是像她这个样子的吧?

      我不由得被她打动了,就说:“你真的想看我的图纸吗?我的事务所就在附近。你要过来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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