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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被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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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想,整个安东尼工作室没有员工不知道:在这个忙碌的星期里,他们的小老板不时拿出一个似乎被水淌湿透了的画册,摆在凌乱的桌面上钻研,还不时拿过废弃的泡沫底座和模型刀具比比划划,在工作室里独自留到深夜,还不许别人打扰。
要是谁敢打断我思考,我的泡沫底座就会毫不客气地扣到他们头上。
“到底是什么呀,这黑糊糊的一片。”实习生困惑地看着我手里的画册,“这灾情,够大面积的哈。”
这实习生名叫吉恩,葡萄牙人,刚从里斯本大学的环境工程系毕业,随他家人搬到巴塞罗那来。也许是被家里人宠坏了,吉恩讲话总带着几分不识好歹的学生气,不时令我头痛,我却始终狠不下心来教训他。
“现在电脑软件这么发达,学都学不完,还有一代又一代的ipad和苹果笔呢,哪还有人闲得慌用手画建筑图纸的。图纸被雨水毁了,算她活该。”吉恩幸灾乐祸地说。
我抬眼,似笑非笑道:“我不是人?”
我长期缺觉,这时的样子想必是有点可怖的。吉恩抖了一抖,在我手里的模型刀落下之前,吉恩识趣地落荒而逃。
流浪者广场上的码头决定施工,没有让我心里面轻松点,也许唯一的好处是我暂时驱散了工作室里这帮牛鬼蛇神,耳根落个清净。
仔细想想,还是放心不下,我致电给施工方,告知他们设计团队暂时告假,全体出海去葡萄牙了,有什么疑惑就给我这个总建筑师打电话,我过去工地亲自解答问题。
施工方“嗯”“哦”半天,木讷地说:“我们知道了”。
我心想,也就只有西班牙人这么好说话了,弄不好施工方的伙计也趁机告个假,也吹嘘着要向哥伦布致敬,然后和我们的设计团队在地中海上偶遇,perfect!
悠闲、懒散的西班牙嘛!
我挂掉电话,有一种像条咸鱼似的、从繁重的合同文件中抬起头来换气的感觉,向苍天证明自己还活着。
在巴塞罗那的建筑师里面,我绝对称得上是工作狂,最高纪录是三天三夜不睡觉建好一座尖塔的模型。我在西班牙文化里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躺在空无一人的工作室地板上,我把自己摆成了大字形,舒适地感受着吹来的微风,还有那些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上午的阳光。躺了一会儿,脸颊发热起来,伸出手,仿佛能握住那几缕飘舞的金色光线,像妈妈的抚摸。
我想起妈妈。很小的时候,我便喜欢搭建乐高积木,妈妈每次出外都会给我买来小小的零件,铺在洒满了阳光的木质地板上。
妈妈去世了,最黑暗的岁月也来临了。
我睁开眼睛,不愿再沉沦下去。阳光依旧灿烂,但是,无论我怎样握紧双拳,也握不住温暖,那是独属于我的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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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到约定归还的日子了,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继续研究唐静的图纸。
唐静曾在早稻田大学求学,她对中国、日本和欧洲的传统建筑颇有研究。她的图册里有不少手绘建筑。虽然大多数轮廓被水糊了,但是我能看出来,这里不仅有北京故宫、京都的寺庙,还有我熟悉的罗马万神殿、佛罗伦萨的百花大教堂、巴塞罗那的圣家堂等等。
从标注的日期可以推测出来:唐静在坚持每天画一张经典建筑,并分析人与建筑的关系。
图册的另一部分,是她本人的设计,旁边有相应的英文注解。她的作品中包括原本应用于幼稚园的积木楼群,建设在四川省地震灾区、用轻质钢铁材料建造的“纸屋”,用于红十字会的“水面上的莲花瓣”立面,用于自闭症儿童疗养院的“晨星之家”,无论是柔美的造型设计,还是严谨的结构手法,都已然运用娴熟、自成一格。
尽管大部分图纸没有被付诸施工,但我已经可以从这些图纸上看出,唐静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她拥有一些我非常羡慕的能力,比如说,轻易把三维空间还原到二维平面上的能力,不费吹灰之力便洞悉建筑结构的能力,以及为弱势群体着想的理念,跃然纸上。
我看得兴起,抽出积木楼群的图纸来,打算参照她的设计做一个儿童医院的模型。就这般忙活了几天。
我完全沉浸在做模型的乐趣之中,以至于废寝忘食,一夜过去了也浑然不觉,颈部微疼后抬头一看,才发现东方的天空隐约发白。
粘贴完模型上最后一个天台后,我忽然感到口渴得厉害,随手拿过一个杯子,打算接些水喝。这杯子还是妈妈在巴约之家给我买的纪念品,镶满蓝色的陶瓷片,象征海洋,爸爸有一次大发雷霆把它磕掉了一角,但不影响它的实用。我拿它装满自来水,然后就着窗外的一点光喝下去,感到沁凉一点点地淌入我的脾胃里。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圣家堂上一座凶神恶煞的石像,把我打趴在地上。有个难听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安东尼,你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吗?
这样的唐静,居然说自己不是建筑师,什么都不是,是无名氏。
开什么玩笑?
我魔怔似地打开了电脑,在几个建筑网站上搜索“Tang Jing”这个名字。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作品集和比赛信息。
我忽然感到强烈的不甘,打开谷歌搜索,这下有结果了,但全部是中文页面。汉字很酷,每个字都像一张画,问题是我完全看不懂。
拿谷歌翻译勉强译成西班牙语,得到的几个关键词是这样的:“建筑责任”、“判刑”、“被告”、“法庭”、让我疑惑,这跟我找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直到最后一张新闻照片出现在屏幕上。
女孩身穿灰色的衣服,眼睛发红,表情是强装出来的镇定,却透着深切的悲哀,像我那天在瞬息之间捕捉到的那样。她的身影那么纤瘦单薄,像模糊的纸片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
这个站在被告席上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唐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