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没灵感》肥丘瓜皮

4、第四章 流浪者码头

　　第四章

　　唐静的不对劲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等到墨鱼汁饭呈上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刚刚认识时的灿烂的笑容，完全看不出任何古怪。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张脸，就像我也有一张所谓“天才”的意气风发的脸，和一张苦闷的、没有灵感、恐惧于搞砸项目的脸。

　　抛开那段小插曲不谈，这其实是一顿完美的社交晚餐。舒适的环境和美味的西班牙菜，还有远道而来、相谈甚欢的友人，足以成为难忘的回忆。我们谈论起在工程中遇到的各种琐事、对比施工时的“亚洲速度”和“欧洲速度”，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起修建了一百多年还没有修好的圣家堂。

　　“你们巴塞罗那的建筑师，是不是都以参与圣家堂的施工项目为目标？”进藤秀树问了一个堪称经典的问题。

　　我这时倒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正准备仰头喝下去，听到进藤的问题一下子呛住了，扭过头去剧烈咳嗽。唐静递来一张餐巾纸。

　　“如果你问的人是大部分巴塞罗那的建筑师，我可以代他们回答，答案是肯定的。”我选了个隐晦的说辞，即使我的脑袋已有一丝飘飘然，“但如果你问的是我，我会告诉你，我不是这样想的。”

　　有了酒精的助力，我很快了解到他们的信息，虽然只是表面上的而已。

　　进藤秀树和唐静都求学于早稻田大学建筑研究院，进藤秀树已经硕士毕业，唐静则处于留级停学的状态。“出了些事情，所以留级了。”唐静简单地说，从笑容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巴塞罗那建筑学院将于三月中旬举办“世界青年建筑师论坛”，将持续两个月，每天都有不同的讲座、模型展览，还有24小时建筑设计比赛，赢得金奖的图纸甚至会直接用于施工。进藤秀树是被邀请过来当讲师的，他的导师羽生正夫教授推荐了唐静一起前往。

　　我很能明白，学校这样的国际交流活动最多，施工方也青睐，我从前担任代表，每天推特和ins响个不停，有趣的讲座也做过不少，哪像现在，手机一片死气沉沉，打来的都是极尽挑剔之能事的甲方。

　　“谢谢你们告诉我学校的消息。”我笑笑说， “真怀念啊，我也想参与学校的活动。”

　　“是我们要谢谢你，你见义勇为，替唐静找回了钱包，还让我们认识到你这么一位谦逊的大师。”进藤秀树说，“今后如果有机会，还请多多指教。”

　　进藤的语气里透出敬重，我有点不好意思。“你别这样说，我不是什么大师。”

　　我长期在工作室里苦熬，几乎一个月不曾有过正常的社交，在这个时候，与外国同行交流的机会突然从天而降，因此满腔郁闷得到了纾解。我感到无比愉悦，又或许这种感觉其实来源于我的学生年代。

　　唐静起身要去结账，我忙站起来说：“这也算是我的餐厅，这一顿就让我来请吧。”但是唐静不肯，她坚持要去结账。我拗不过唐静，便付了酒钱，由她去了。

　　“永远不要和一个中国人抢结账。”进藤秀树笑着对我说。

　　离开餐厅前，侍应生告诉我们有一次在蓝银相间的陶瓷墙壁前合影的机会，在instagram上面打卡，就能免费打印一张照片。

　　我再一次叹为观止，菜品这样昂贵，打印照片的成本显然不算什么，给顾客小恩小惠之余，还可以在社群网站上做免雇佣费的宣传，简直是一箭双雕。圣塞巴斯蒂亚餐厅近几年在旅游app上的“火遍全球”就是这样来的。

　　于是，我们三人站在水晶吊灯下，在标志性的陶瓷墙壁前合影。这面我曾经冥思苦想了两个月的墙壁，如今“华丽转身”变成人像布景板，我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像时下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们交换了彼此的Instagram和推特。一眼看去，进藤ins上的照片全是世界各地的教堂，像一本教堂收集册。唐静似乎不怎么热衷于社交网络，没有任何动态和照片，只是虚拟的账号。

　　唐静看着手机地图，对进藤说：“你今晚喝得多，早些回去吧。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你别送我了。”

　　我和唐静的目的地恰好在同一条大道上，我说可以顺道送她，进藤秀树也就没有坚持，和我们道别后，他在街道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夜晚的格兰西亚大街早已褪去白天的华丽，准备打烊的奢侈品商店闪烁着孤独的光芒，冰冷的空气挤满每一处角落，欧洲就是这样，一入夜行人立即作鸟兽散，纷纷躲到酒馆里。在古老的街道慢慢行走，脚踩在落叶上，能够听到干枯的叶子断裂的声音。

　　我察觉到唐静在偷偷看我，不禁有点儿紧张。这一瞬间，我想起了餐桌上那惊鸿一瞥、却使我惊艳不已的图纸。

　　好像有火光点燃了：我要不要借她的图纸回工作室研究？

　　唐静突然发出一阵嗤笑：“安东尼，你真不像一个厉害的建筑师。”

　　“是吗？”我还沉浸在思绪中，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金色的头发那么卷，穿着运动外衣和跑鞋，这么谦虚随和，像英俊的王子……如果你不说出来，还以为你就是个大学生。”

　　“你们也是。”我觉得自己脸红了，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和进藤是中学生，亚洲人的长相都显得年轻。”

　　唐静没有吱声，我心想该不会自己讲错话了吧，正想着该如何补救，唐静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说：“你这人真挺好玩的，安东尼。”

　　一辆车经过，车灯打在东方女孩的脸上，瞬间的明亮，漆黑的眼睛里有点点的光芒在流转，像一只在暗夜里徘徊的猫。

　　我和唐静陷入莫名其妙的安静之中，落叶的断裂声显得格外明晰。不知走了多久，唐静指着一栋建筑说：“我到了。从这里拐过去就是我租的公寓，你回去吧，安东尼。”

　　我抬眼一看，是格兰西亚大道上最具有辨识度的“采石场”——高迪的米拉之家，原来不知不觉已走了这么远了。我看着米拉之家说：“你是特地把公寓租在米拉之家附近的？”

　　“是啊，圣家堂附近的公寓太贵了。”

　　“来到巴塞罗那的客人啊，要么是因为高迪，要么是因为梅西。”我唱歌般地说，就像那些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球迷一般，吹了声口哨。

　　唐静咯咯地笑了。她笑得那么开心，那笑容感染到了我心里。可是在这一刻，我又无端想起在吃晚饭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是建筑师，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哀伤。

　　“唐静，”我顿了顿，终于把话说了出口，“你能把积木楼群的图纸借给我吗？”

　　我的语速太快了，导致好些英语字音没有咬准。

　　“对不起，你说什么？”唐静一愣，似乎没听清楚，带着困惑的神情。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徐徐解释道：“吃晚饭的时候，我刚才恰好看到了你放在桌面上的图纸，积木楼群那几张，觉得很有趣，想借来研究。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借给我？”

　　“原来如此，当然可以啊！”唐静马上说，我感到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从背包里拿出画册递给我，“我把整本图册借给你，还请你指点一二！”然后她瞧着我，微微笑道，“安东尼，你好认真啊。”

　　“谢谢你。”我恭敬地接过图册，“我不会借很久的，等我忙完码头的项目，最多一个星期，就会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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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设计的码头位于流浪者大街的东端，通往碧波浩瀚的地中海。经过和土木施工方一番沟通后，我的流浪者码头和海事博物馆终于动工了。

　　这个消息传回工作室来的时候，团队上下一片欢腾。巴塞罗那人作风一向开放，夜晚，大家驱车前往流浪者大街上的广场，在费迪南国王和伊莎贝尔女王的雕像下跳舞，在哥伦布纪念碑前唱起《流浪者之歌》与《海上王者西班牙》。

　　如果这消息放在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一定也会热血沸腾、兴致勃勃，现在的我内心却平静如水。见惯了笔下的建筑拔地而起，我心里更多的是与施工方磨合的疲惫感，何况还有儿童医院，那不是竞投而是委托，于是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唯一的灵感来源只有唐静的一张图纸，这怎能不叫我心生不安。

　　“工作室全体员工带薪休假两周。”我宣布，大家惊呼连连，“度假回来，我指望着你们在工地好好表现。”

　　话音未落，助理新开的香槟就溅了我一身。

　　工作室里大部分员工都二十岁出头，听闻动工的消息时哪还按捺得住。有人组织看球，有人要去马德里探亲，甚至有人嚷嚷着说要报销出国。后来大家一致主张坐游轮出海，环游西班牙和葡萄牙一周，意为向哥伦布致敬。这就是热爱度假的西班牙人。

　　“你们尽管去葡萄牙吧。”我无福消受，摆摆手说， “放过我，我只想留在巴塞罗那好好睡懒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