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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不简单的亚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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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们喝酒吗?”我问。我直觉这两个人不简单,又不知道如何打开话题,只好搬出欧洲的餐桌利器:酒精。“你们请我吃晚饭,那酒就算我的好了。”
他们没有拒绝。“谢谢,我可以喝些红酒。”进藤优雅地说。他的言行举止富有教养,像贵族人家的少爷。
“我不太能喝酒,就要一杯mojito好了。”唐静简单地说。
我向侍应点酒水的时候,唐静想起什么,她打开背包,拿出刚才那摔到地上的湿淋淋的画本。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饶有兴致,“你在画速写吗?”我心想她该不会是在景点前摆摊勤工俭学的留学生吧。
“算是吧。我没想到,才第一天在巴塞罗那画建筑,就弄湿了这本画册。”唐静那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丢失一百个钱包也比不上这些画纸。
如果我大学时代的建筑手绘图纸被雨淋湿了,我也会像她一样痛心吧。想到这里,我感到亲切。无论来自哪个地方,学艺术的人都是相似的,对自己的作品视若珍宝。
“如果图纸可以拆开来,你就一张一张铺到桌面上晾,能挽救多少是多少。”我建议,“反正头盘菜还有一段时间才上。”
“也对。”唐静点头,她打开画本,把被雨水沾在一起的画纸分开,小心翼翼地铺到桌面上。
然而,那一张接一张湿漉漉的图纸上,不是素描,不是水彩,而是房屋、寺庙、城堡、教堂等建筑。
打印图纸固然不少,但纯钢笔手绘稿出乎意料地也有很多,除了表现阴影的排线可以看得出一点随性的痕迹外,其余部分都是用尺规衡量后画的,严谨整齐,并仔细地标了数据,以及透视说明。
唐静的这些画,是我最熟悉的建筑图纸。
唐静明显是喜欢手绘的设计者。和少年时期的我一样,过分沉溺和信仰于绘画技法,不喜欢被电脑屏幕弄得头昏眼花。
出门偶遇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外国人,是同行的几率会有多大?我感到诧异。
唐静的建筑图纸之中无论是打印的,还是手绘的,无一例外被雨水大面积地淌湿,墨水全部糊了开来,几乎看不清轮廓,无怪乎她一脸欲哭无泪。如果我工作室里的手绘图纸被这样毁灭,我大概马上会去撞墙。
“我告诉过你,就算喜欢用手画图纸,也要立刻上传。”进藤叹口气,“回学校后,我来想想补救的办法吧。”
“你的这些图纸,建好模型的有多少?或是已经施工的?”问了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唐静摇摇头,“我才刚来西班牙呢,模型都留在了早稻田,而且只有少数要交的模型。何况,我还不知道在哪里置办好点儿的材料呢。至于施工,”她垂头丧气地倒在沙发里,“我不知道何时能等到施工方!”
原来全世界建筑师的烦恼都一样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建筑真是超越“语言”的学科。我腹诽道。
唐静望着天花板,双眼呆滞。“刚刚小偷扯开我的包,本子掉进水洼里,我脑袋里就轰一声。我知道,我完了。”
“这里有几张没有太糟糕。”我看着铺到我面前来的三张图纸。上面的线条没有糊掉,建筑轮廓非常清晰,还可以看到完整的结构图和剖切图,还有各个部位的构造细节图,角落里有署名“Jing”。
唐静看起来还是学生模样,笔下的设计却相当有气势。地势不平的山地坡度并没有难倒她,数幢楼房在不同高度的地表上排列堆叠到一起,奇趣的造型,状似被推倒的彩色积木。
最绝妙的是在这些楼群的中央,建筑师采用了仿中国四合院的回字形结构,成功地围起了一块梯田,犹如神来之笔,为建筑群增添了一抹自然的亮色。
等一下!地势不平?山地?被推倒的儿童积木?回字形结构?
某种东西,像电光一样,风驰电掣地闪过。
——这不就是我苦苦思索的儿童医院吗?
我叹为观止,甚至陷入短暂的迷惑和晕眩。这个雨夜一连串不能用常理解释、不合逻辑的奇遇,究竟是我自己的造化,还是上帝的提醒?
如果是我的造化,我的工作室和建筑事务所能够买下唐静的图纸吗?我对唐静一无所知。
如果是上帝的提醒,那么,上帝真正想提醒我的是什么?
我看着图纸怔怔出了神。直到耳边传来金属的声音,侍应上前摆放餐具,头盘菜被呈上来了。
唐静从沙发里直起身,收起餐桌上的图纸。也许因为她已经处于半放弃的状态,她的动作不再像刚才那样小心翼翼了。
“你不用收了,湿了的图纸再被折叠,就会损毁得更严重。”我对唐静说,面向为我们摆放餐具的侍应,用西班牙语问,“餐厅老板安德雷斯先生在吗?”
进藤和唐静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进藤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变得敏锐。
餐厅老板安德雷斯先生来到我们面前。他是位六十五岁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管理者,头发斑白,身上西装笔挺。我立即站起身,与他拥抱。
“小安东尼·鲁维奥!”安德雷斯先生一见到我就很激动,“我不是说,你来这里就一定要告知我吗?你父亲好吗?”
安德雷斯先生和我们家颇有渊源。他其实是我父亲的客户,由于我的父亲是西班牙最有名的建筑师,他原本要委托我父亲设计一家餐厅,但是父亲忙于建造圣家堂的尖塔,把安德雷斯先生的委托暂且搁置了。
当时,我只有十八岁,刚获得“鹿特丹未来建筑大赛”金奖。父亲随手让我代为设计圣塞巴斯蒂亚餐厅。虽然我当时不相信父亲真的会放开手让我负责这个项目,却还是仔仔细细地完成了,并亲自设计了灯具。
没想到,安德雷斯先生看了之后很满意,还让我参与了整座餐厅的施工。那也是我第一次施工经验。我很感激安德雷斯先生。
“我晚点再跟你寒暄……是这样的,如您所见,我这位女士朋友的宝贵图纸被水弄湿了,您有没有空出来的桌子可以腾出来借我们用一用……”
安德雷斯先生马上表示,内部有一张放食材的桌子可以空出来铺图纸,还体贴地说,可以放个有铁栅栏的火炉在桌子附近把图纸烤干。
所以事情看上去有点滑稽,但是唐静的困境起码得到缓解了。我向安德雷斯叔叔道了谢,唐静也很感激,她收好那叠图纸随侍应走向杂物室去了。
餐桌前,进藤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坐下来。他的表情严肃得让我想到了日本传说里里不怒自威的武士。他的目光甚至让我有点想退缩。
“我刚才——没有听错吧?”一扫方才友好和煦的氛围,进藤的声音很明显地带上了敬畏,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你是——安东尼·鲁维奥?”
我点了点头,苦笑道:“是啊。”
“你就是这家圣塞巴斯蒂亚餐厅的建筑师本人!十六岁开始就为动画设计建筑、十八岁夺得鹿特丹建筑大赛金奖的少年天才!”进藤激动地一站起来,震得金属餐具铿锵作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是啊,每个听到我名字的人都会说我是少年天才,但是,几个小时前的我分明还在拙劣地在推特上借机器人的口抱怨没有灵感,直到刚刚,一个陌生的中国女孩被雨水淋湿的设计图才令我灵光一现。
这样可悲的安东尼·鲁维奥,算哪门子天才?
“我不觉得这些对你们来说有多重要。”我冷静地说,“何况,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何方神圣。”
进藤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坐下了。
侍应生呈上红酒和mojito。我拿过酒杯,给进藤斟上一杯。“来重新自我介绍吧。”
进藤接过酒杯,缓缓地呷了一口,像在沉思。半晌后,他终于说:“我是进藤秀树。”
“你就是去年赢得亚洲建筑大奖,今年被台湾邀请设计教堂,被冰岛邀请设计温室植物园的进藤秀树?”
进藤秀树刚刚似乎在生气,此刻却被我的话逗得有些忍俊不禁:“你对每位建筑师发布在archprofo.com上的履历表都会背吗?”
“我记得大部分。”我说,“大学的时候是真的倒背如流,当时,我连建筑师发布在那里的设计心得也能记得一字不差。”说这话时我不自觉地带上些自豪的情绪。
“大家都说安东尼·鲁维奥很勤奋,果然不错。”进藤秀树顿了顿,“不过,我敢打赌,你没有看过唐静的履历和设计心得。”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丝毫关于唐静的记忆:“唐小姐是新人?”
然而,刚刚那惊鸿一瞥的建筑图纸浮现在眼前,那绝对不是新人的设计。
“我不是。”说话的是唐静。她的眼神不安地游移着,声音很轻、很淡,像雾。原来她已经回到餐桌旁一段时间了,只是站在墙边,刚刚我和进藤秀树的谈话,她是不是都听见了?
“我不是建筑师。”她重复了一遍。和初见时的活泼大相庭径,唐静此时的表情明显很不对劲,或者应该说是诡异。
我由于太好奇了,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看你大部分图纸是用手绘的,那么你是学生?或者进藤的助手?”
“静……”进藤秀树的声音里流露出后悔。
“我什么也不是。”唐静坚定地轻声说,但那坚定中带着某种悲哀,“只是个无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