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姹紫嫣红》雨洗元宵

2、设计

　　芒种未至，吴越已是接连数日阴雨绵绵。
　　宫中的后花园里，半池睡莲在轻风细雨中微微飘动。池畔的凉亭中，吴越国主钱煜正在独自抚琴，琴声空灵，在烟雨中飘摇。
　　一个褐衣男子在雨中疾走至凉亭前，半跪在地，直到琴声停了才说道，“玄铁盒未夺回。”
　　钱煜抬起头，他的右脸上覆盖着金色的面罩，目光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褐衣男子，不辨喜怒。
　　“可收到红裳的传书？”
　　“没有。”
　　许久，四周只听得到雨打花叶的沙沙声。
　　褐衣男子暗暗胆寒，直到听见钱煜的话音传来。
　　“五日后，再派一个死士去往京城。”

　　沈红裳在小药童的房间里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待到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她下意识地要立刻坐起身，谁知刚稍稍一动就觉得头疼得厉害，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沈红裳摸摸脑后，伤口已经被人包扎起来，又在脸上摸索一番，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易容被人揭穿了。
　　她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谨慎打量置身之处，房中布置简单，还有一些草药味，这里绝不是太尉府，看起来更像是寻常百姓家里，但到底什么人识破了她的易容？
　　不等细想，便听到有动静声朝这里过来，沈红裳立即闭上眼睛。
　　“吱呀”，这人推门进了房间，他的脚步放轻了，不过听起来倒不像是有内力的人，只是特意小心了而已。
　　他将什么小东西放在了桌上，她听到了揭盖的声音，寻常人的手法，同样不似习武之人。
　　怎么有香味传来？沁沁凉凉，还挺好闻。
　　沈红裳暗叫“不好”，赶紧捂鼻，强撑着一下起身，瞪着眼睛与莫梓衣四目相对。
　　“你醒了？”莫梓衣一惊，这女子苏醒得如此快已是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还能自行起身。
　　见她盯着香炉，莫梓衣又忙说道，“这是我调制的苏合香丸，有些畅通气脉，安神镇痛的作用，对你的伤有益。”
　　沈红裳心下盘算了不过片刻，旋即顺势重新倒回床上。
　　“疼疼疼……”她佯装哼哼道，“不知道我这是在哪儿？”
　　“这里是在下的医馆。”莫梓衣道，“昨夜你晕倒在屋后，我便和药童将你抬了进来。”
　　沈红裳不错眼地打量莫梓衣，直看得他脸上红了几番才垂下眼，心中已经思忖了几遍，她阅人无数，眼前人的言行举止看来不似作伪，只是易容若不是被他揭穿，又是被谁呢？
　　莫梓衣被沈红裳看得实在难受，正要出去，此时小药童跑进屋来，一下撞在莫梓衣的身上。
　　“哎呦。”小药童捂脸抢白道，“先生怎么又急冲冲的？”想想又痛心道，“先生总是这么毛毛躁躁地叫我怎么放心？”
　　沈红裳“噗嗤”笑出声，莫梓衣十分尴尬，吩咐药童给沈红裳喂药，便出了房间。
　　小药童连连摇头，这才过来扶沈红裳半躺着。
　　“你先等等，我去滤滤药。”
　　走了两步，像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好奇地看沈红裳的脸。
　　沈红裳摸摸脸颊，奇怪问道，“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有。”药童磨蹭了一会，终于说道，“小娘子之前满脸是血，先生让我给你擦脸，但我擦着擦着，见你脸上有奇怪的东西，便乘先生不在，给你揭了下来。”
　　沈红裳听到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小药童见沈红裳并没有生气，便松了口气，悄悄问道，“从前我去学士府送药，每天都路过一个茶肆，听里面说书的说，大侠都会变脸的法术。小娘子是大侠么？那个可是变脸法术？我看得清楚，你原来不是这副模样，教教我好不好？”
　　沈红裳好笑得不得了，忍道，“我现在晕晕乎乎的，哪里还记得？等我想起来了再考虑考虑。”
　　小药童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出去将熬好的药端来，无精打采地喂沈红裳喝起来。
　　沈红裳笑道，“还未请教你家先生贵姓。”
　　“先生姓莫。”
　　“莫大夫真是个好人。”
　　“可不是？”听见有人夸莫梓衣，小药童来了精神，“这条街上，就我家先生为人最好，有家里困难的来看病，先生都是分文不收的。可我家先生这么好，还是有人总想欺负他。”
　　“为何？”沈红裳问道。
　　药童气呼呼地将昨日吴员外府上小妾崔氏的行径告诉沈红裳，又一股脑地将侍郎府上发生的事也说与她听。
　　“那个李老夫人，分明是她孙女不知羞，她却那样说先生。”
　　“那李小娘子毕竟是贵女。”
　　小药童撇撇嘴，嘟囔道，“贵女又如何？这回是侍郎府，前回是学士府，再前回是太尉府的周小娘子，就因为先生长得好，她们就这样捉弄先生，先生很苦恼又不敢言明，可气的是竟然还有别的医馆因此眼红先生，说出来的话可难听了。”
　　沈红裳张口喝下药童递来的一勺药，“你说太尉府？”

　　城西的太尉府中，当朝太尉周业坐在书斋里，他须发半白，神情阴郁地看着手中的玄铁盒。
　　“人没有找到？”
　　“属下该死。”倪虎懊恼道，“属下将簪花楼的老鸨抓来，那老鸨说这个叫蓉娘的女子两个月前自己卖身在簪花楼，说是要养活寡母幼弟。”
　　“愚不可及。”周业冷哼，仰头闭目靠在圈椅上叹道，“千防万防，钱煜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能钻空子，不可小觑啊。如今他虽然没能拿回玄铁盒，可我也打不开玄铁盒，竟然是打了个平手。”
　　“太尉为何不直接禀明圣上？”倪虎低声问道。
　　周业瞥了他一眼，“你要我说什么？说吴越国主钱煜与与清源军节度使陈进峰私通的密信就在这个铁盒子里，但是我拿不出来？”
　　“属下愚钝。”
　　周业起身，踱步到窗前，“钱氏侍王朝甚勤，进贡不绝，先帝平定雍蛮时，吴越钱氏出兵策应，倾力奉献。我若没有确切的证据，圣上不但不会相信，还会对我心生不满。”
　　这些日天气渐热，几阵暖风吹来教他心情烦躁。
　　“当年宁儿在吴越被杀，与钱氏脱不了干系，我派人潜伏吴越两年才看到一丝风吹草动，逮住了这个机会，绝不会放过钱氏。”他又沉声吩咐倪虎，“你继续遣人去寻找能打开玄铁盒的能工巧匠，那个女人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跑了。”

　　沈红裳又在房中歇了四五日，她何时闷过这么久？下床一走动，身子似乎都沉重不少，胖了一圈。刚出房门时，外头的光亮差点让她睁不开眼睛。
　　好容易看清了时辰，沈红裳向前厅走去。
　　这几日，莫梓衣日日按时来为她诊脉，足见用心，不过除此之外，因他特意回避，她与他也再无见面的时候，对这样的男子用不了媚术。
　　沈红裳隔着窗向前厅里看，莫梓衣正与人问诊，另有一些人等候在旁，她此时进去，定能引来注意。
　　沈红裳少见的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个小小的医馆是她再次潜入太尉府的机会，她必得留下来。
　　沈红裳绕上厅堂，众人皆是一愣，都知莫梓衣尚未娶亲，可“仁济堂”的后院怎会出来个美貌的女子？
　　只见这女子睁大一双妙目，显然也是受了惊，看来没想到前厅正有人，旋即转身就往回逃。
　　“莫大夫，那位是……”一个候诊的老丈指着沈红裳的去路，向莫梓衣问道。
　　莫梓衣转头时已不见沈红裳踪影，有些莫名其妙。
　　小药童看得清楚，赶紧接话回道，“那是我家先生的远房亲戚，来京城投靠先生。”
　　“噢……”老丈一脸了然的神情，又和旁边的人说了起来。
　　莫梓衣无暇细问，接着给人看病，直到忙到“仁济堂”打烊，小药童才将事情原委告诉他。
　　此时，沈红裳挎着个小包袱从房里出来，到了莫梓衣和药童面前。
　　“我原本是想去和莫大夫道别的。”沈红裳苦着脸道，“却没想到又给莫大夫惹来麻烦。”
　　莫梓衣虽是连声说“无妨”，但确是有些苦恼，两人的目光不留神碰到了一起，又赶紧错开来。
　　小院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倒是沈红裳先开口，“我想着找一份工来做。”她接着说道，“莫大夫救了我的命，这些日子又如此费心，我实在过意不去，至少要将药钱还上。”
　　“药钱倒不必。”莫梓衣道，“只是再不回家去，家人得急坏了。”
　　沈红裳摇摇头，“我只断断续续记得因婶娘要将我卖给别人做妾，我就逃了出来，结果碰上了歹人。至于家在哪里……想不起来了。”
　　“啊？”小药童急忙看向莫梓衣，“先生，怎么会这样？”
　　莫梓衣也有些吃惊，旋即让沈红裳回到房里，为她一番诊看，又检查了脑后伤口。
　　“她的伤尚未痊愈，”莫梓衣思索着答道，“我曾在医书中看过，若是脑中有淤血，或可至此。”
　　“若是这样，怎么好让她出去？”小药童挠了挠头，突然一拍手，“先生，咱们不如就让她在仁济堂做工，当个伙计，如何？”
　　莫梓衣愣了半晌，看着沈红裳眼中的光彩越来越盛，这才反应过来小药童的话，赶紧起身道，“这怎么能？不可不可。”
　　“为何不可？”
　　莫梓衣又红了脸，“医馆里就你跟我，怎么能让一个女子和两个男子同住？”
　　小药童撇撇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生也说小娘子伤还未痊愈，她记不得家人在哪，这么出去若是出了意外，她定会被送到安乐庐去了。”
　　“不能为难莫大夫。”沈红裳垂着头，双手紧攥着小包袱，轻声道，“我这就走。”
　　说着就要出门，小药童连忙拦下她。照顾沈红裳几日，小药童觉得颇与她谈得来，这几日聊的话比和莫梓衣在一起五年加起来还多，将她看作了知己。茶肆里说书的常说“知己难求”，还有大侠为知己拔剑自刎，如今“知己”真的要走了，行不行？不行。
　　“先生。”小药童急得就差跺脚。
　　莫梓衣涌上罪恶感，只是也隐隐有些不明白，怎么就突然觉得像是自己在赶沈红裳走似的。
　　“让我想想。”他说道。
　　好一会儿，终于看向沈红裳。
　　这是他第一次看着她的脸，没有移开眼睛。
　　“在下能否得知小娘子称呼？”
　　“莫大夫就唤红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