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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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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晨光熹微。
屋内的烛火未熄,在满室日光中黯淡得几不可见。
陆幼宁的书信以及她临走前交付的所有书稿都放在沈廷炤的案头,其中还夹有她亲手修改过的地图,上面写满小注。自从她将陆通判的推测和盘托出后,沈廷炤便命人去黄河沿途勘察地势,未出两个月便绘制成图。
她根据记忆一一比对,发现这几年过去,沿途的一些地形的确发生了变化,不过并不大,可陆通判的预测是否会成真,还要看开春后的雨水。
若是能挺过今年的伏秋大汛,至少今年又会是太平的一年。
陆幼宁赶在乍暖还寒的时候尽早回去,也有亲自盯着水势的意思。
有这份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耐心细致,哪怕她是个女子,正常情况下的沈廷炤都会生出爱才之心。可为何偏偏是她……
沈廷炤盯着信上开头的那句话看了一阵,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
门外传来六安小心翼翼的声音:“大人,您可要用饭。刚刚宫里传话,说是陛下请您进宫里一叙。”
屋里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不必,先去宫里。”
听他这样说,六安只能苦着张脸让人送水盆来。纵然又不吃饭,可总要洗把脸才是。
自从陆幼宁走后,大人好像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也少有人会在他跟前不识趣地提起陆幼宁这人。可六安还是觉得不对劲,大人似乎比往常越发地忙碌了,整日忙公务忙至深夜,有时没人敢提醒,他甚至能忙到四更。
今年过年那几日,静思堂冷清得吓人。
等人离开京城以后,这种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就如同昨晚到现在,沈廷炤人都没阖眼,一直待在书房里坐着。
这会儿他只是用热水擦了把脸,便大步踏出了书房,马上又要入宫去了。
六安只得跟在后头,帮忙合上书房的门。
角落里,那张花梨木小几仍静静地待在原来的位置,始终没有移开过。
……
沈廷炤往宫里赶去的途中,延平帝正独自坐在御书房里。
太监们被他赶到外头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坐在屋里回想着昨天发生在这里的对话。
昨日他在书房习字时,张褚侍立在一旁。
他是延平帝近来跟前的红人,尽管上次的落水一事他妻子落实了善妒的名头,不过延平帝对这名年轻官员的印象很好。对方出身寒门,又心怀百姓,延平帝很喜欢听他讲民间的一些事,这些日子还是时常让他跟在身旁。
话说到一半,张褚迟疑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延平帝道:“爱卿但说无妨。”
张褚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道:“沈大人曾一度格外看重河政上的事,常常召集工部的几位同僚商讨什么事。可微臣问起那几位同僚时,他们却有意避而不谈。”
延平帝一听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工部下分四部,分别为工部、屯田、司虞、司水。张褚为司水部郎中,掌管一司事务,官职仅次于上面的工部尚书和侍郎。他年纪轻资历浅,却被提拔至此,自然会有人不服。
他与沈廷炤有旧怨,对方既隔过了他用到底下的人,那些人自然也乐得去看他的笑话。
张褚说完后恰到好处露出一丝苦笑:“沈大人官阶远高于微臣,按理来说微臣不该这样越俎代庖,私自揣摩上官的意图,只是河政上的事干系重大,何况马上就要开春了,若是今年要有什么动向,我这个郎中却还一无所知……”
他虽只是这样一提,可等他走后,延平帝却又起了一点别的疑心。
沈廷炤过问河政一事并不稀奇,不用张褚也算事出有因,可为何朝野上下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他是又想做什么?
他下意识取来桌上的一本折子,打开来翻看了几页,脸色又隐隐发青。
今年过年时,延平帝曾经秘密见过宁王。
当日那位皇叔谋逆失败后,便被圈禁在王府内,听闻永平帝去世后,他整个人日夜涕泗横流,说是对不起太后和先帝,每日面向皇宫的方向叩头忏悔。
这消息日复一日地传至延平帝耳中,他终于有些心软。
过年的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把宁王叫到宫里来问话。
不过半年多没见,昔日身材臃肿的宁王早已骨瘦如柴,头发白了一半,面色憔悴得比当日病重的永平帝也好不了多少。昔日的叔侄,如今的君臣相对无话。
临走前,宁王提起了沈廷炤,语气中仍是恨意难消:“……我虽不肖,可先帝到底待我不薄,若非有人苦苦相逼,我何至于此。”
他是在控诉沈廷炤当年在先帝跟前打压逼迫自己,装出一副忠臣的模样,才让他动了谋逆的念头。虽然宁王说得可怜,可延平帝仍然不认为沈廷炤会有不臣之心。
若论权势,沈廷炤早已位极人臣,若是他想要谋逆篡位,当日先帝病重时,只需伙同宁王犯上作乱即可,以当时他对沈廷炤的毫无防备,断不会有坐上帝位的这一天。
延平帝心道,那么沈廷炤的作为无非是在敛财。
想起他当年大婚,为削减开支,都要一切从简,自即位以来,更是在宫中例行节俭,而沈廷炤不过一个生辰,都有人往他府上送的礼都价值百万之资。
延平帝一想到这里,只觉得笼在袖子中的手都在发抖。
恰在此事,门外传来大太监元喜的声音:“陛下,沈大人到了。”
少年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让人进来。
他尚在余怒之中,一开口就生硬道:“听说你前段日子正在忙河政上的事?”
语气里显而易见带着逼问的意思。
沈廷炤微微皱了皱眉,他固然不在意小皇帝近日对他的态度越发冷淡,可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容忍他以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
他熬了一夜,又因陆幼宁的事心浮气躁,便冷冷地回了声是,便道:“陛下可还有别的事,若是没有,微臣就先告退了。”
延平帝被他一激,刚才还未消退的那股火气再度冲了上来。终于将袖中藏了多日的折子摔在地上:“这礼单你作何解释?”
沈廷炤没有动,漠然抬眼。
而延平帝死死地盯着他面上每一瞬表情的变化,试图从中看出什么。他曾叫这人一声先生,若是沈廷炤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便会相信。
可沈廷炤却连看都没有往地上看一眼,冷漠道:“陛下心中已有定论,微臣又何必解释。”
延平帝没有预料到他居然如此不识抬举,苍白的面皮涨得通红,额头迸出青筋,浑身气得直哆嗦,手指着人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个……乱臣贼子!”
他憋了半天,总算把心里话给骂了出来。
沈廷炤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永平帝刻薄寡恩,他的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对父子俩既要他卖命辅佐,又忌惮他夺权,一个临死了还不忘给人设局,一个占了便宜被扶上位,却以为一切本该如此。
他仿佛对气急败坏的延平帝视若无睹,面色仍是一贯的漠然,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当日先帝离去前,曾再三嘱托微臣要好生辅佐陛下。如今未满一年,陛下便如此断言,微臣不敢辩驳,唯有辞官还乡,以证清白。”
他说罢取下头上所戴的官帽,放在地上,拂袖大步走远,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的延平帝呆呆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殿内时,才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
回到府中,沈廷炤便让人开始收拾箱笼,着手准备离京的事宜。
说来也怪,明明在殿内时,他被延平帝激怒,一时冲动居然说出了要辞官回乡的话,可如今冷静下来,心头却没有悔意,只觉轻松。
六安哭丧着脸:“大人,咱们这……真要回老家啊?”
他压根没想到,不过进了一趟宫里,怎么大人突然就要辞官回平州了呢。
沈廷炤皱眉瞥他一眼,把六安吓得顿时噤声。他当然知道这蠢货在杞人忧天什么,可无论是已经握在他手里的权势,还是人,都没有再放手一说。
辞官不过是个说辞,看上去是他在让步,实则是让延平帝至少长一点教训,明白他若不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压下底下那群各怀心思的朝臣。
等他再回来时,绝不会如此简单。
他虽已打算暂时离开,可临走前京中的事务还是会交待给底下的心腹,至少还要再耽搁三五日才能动身。至于他走后京中的局势会如何混乱,且等他回来以后再说。
他交代了六安一些事宜,才说到一半,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悉茗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刚刚传来消息姑娘被人劫走了。”
……
陆幼宁她们确实遇上了一点麻烦。
车队入河南境内的第一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
还在路上,车厢内坐着闲谈的女眷们就听到外面噼里啪啦雨点子打在油壁上的声音,挑帘一望,只见天边乌云翻滚,俄顷墨色堆聚,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外面的人说,等转过去前面那个山坳,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就先歇上一阵,等雨停了再走。然而还没赶到,雨就沙沙地下了起来,摇摇晃晃的马车也随之停下。
哪怕还坐在车厢中,陆幼宁隐隐震动,仿佛有很多人马往这边过来了。
护卫陈大骑马过来沉声道:“姑娘,前头来了山贼。”
她和程霜的眉头双双皱起,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再加上这支车队有浩浩荡荡几百人,寻常山贼压根不敢打他们的主意,来者显然绝非善类。
二人撩了帘子张望,透过茫茫雨幕,看见前方路上有一伙拦路的人,腰间挎着刀剑,车队的管事们已经上前正在跟他们交涉。
为首的人留着络腮胡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大嗓门穿透雨声传了过来:“……我们二当家的说了,若是你们速速束手就擒,就放你们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