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千阳灿烂》一袋米

55、第 55 章

　　失败了这么多年，虞巷也有一套自我平复的办法——去科技论坛指点江山。
　　她打开一个叫“求Yint大佬救急”的求助帖子。发帖者因Threat3.0的原生漏洞导致系统频繁崩溃，却无法升级到昂贵的4.0版本。

　　作为出生即跟Yint语言绑定的老用户，看完帖子，虞巷已经有了解决方案的腹稿，这时她注意到了“江上白云青”这个频繁出现的ID。
　　有点眼熟啊，她想起实验室里的某个人——不会吧。

　　她无暇多想，抛开这个念头开始打字。无数的技术细节被重组成解决方案，让她沮丧又躁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这算不算一个情绪出口呢？虞巷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刷帖让她暂时忘掉她的挫败感，但还不足以让她有勇气面对眼前的失败。

　　走到青苗实验室，虞巷的手在门把手上停住。
　　金属把手冷冷地贴着她的掌心，校园里大雪纷飞。
　　她是为了做MyCore项目把林建东叫到这里来的，但现在，合益的新元系统都发布了，她再做这个项目，有意义吗？

　　十分钟后，虞巷轻轻推开门，林建东抬起头，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师妹，你来了。”
　　虞巷把包放下，目光掠过林建东的屏幕，深吸了一口气，“师兄，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她犹豫了一会，笑笑，“‘凤凰花树’开始升级吧。”

　　又升级？林建东错愕。年前通信机制的升级还没结束，现在又做人工智能的升级。
　　虞巷看出林建东的困惑，但并不打算解释。

　　她将包甩掉，拉过椅子，向后一仰，一头黑发顺着她倒下的方向，划过柔软的头枕，瀑布一样地散开。
　　她闭上眼。

　　所谓自由计划，就是从零开始，用自己的代码编写全新的系统内核，让国产系统完全走向自由的计划。
　　但它失败了。
　　在王玉建和张教授的指导下，虞巷重做了MyCore项目。林建东近期用它跑过许多测试和应用，结果十分惊艳。

　　然而，MyCore依然直接依赖他人的成果。
　　重启自由计划，意味着她将把他人的代码完全从项目中剔除，实现她最初的梦想。

　　旁边传来键盘敲击声，林建东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这样清脆充满节律美的声音构成了虞巷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带给她无数的安全感，却在这一刻让她感到难言的心酸。

　　呼……
　　虞巷悄悄瞥了无知无觉的林建东一眼，拢住长发，吐出一口长气，在心里说出了刚刚没说出口的话——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自由计划”，开始啦。

　　小隔间的风扇呼呼转着，林建东沉浸在数据的世界中。
　　这句话只有虞巷自己能够听见。

　　在过去的三年里，她无数次幻想过今天的到来——它会光芒璀璨，落地有声，是一场宏大革-命的开始。

　　……
　　然而，当期盼已久的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一切如此平静，甚至有些狼狈。

　　新元系统的如洪流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期待和努力，让她显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
　　她也没有勇气告诉别人她的计划，连新同伴林建东也只知道她打算做一堆乱七八糟的升级。
　　因为，完全去掉Linux骨架是一个繁重、艰难的任务。
　　她渴望、兴奋，却也因为这一个真正的开始，感到真正的恐惧和胆怯。

　　清脆的键盘声在小隔间里响起。
　　虞巷心怀着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感觉到她的血液随着键盘敲击声上下起伏，缓慢沸腾。

　　这段时间诸多不顺利，它们带来的憋闷和自由计划开始的兴奋、对失败的恐惧混在一起，刺激得她的大脑不停收缩充血，使她精力充沛之余，又有种难言的暴躁。

　　但她期待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是开始了。

　　写到一半，王玉建推门进来。
　　“过几天春招开始，合益来A大招暑期实习生，”他把手里的广告扬得滋啦响，砸到桌上。“喏，智能系统实习生。虞巷，我给你要了个内推码。进了合益的新元实验室，你直接就能完成你大一写在计划书上那个梦想。我想想，是‘脚蹬Windows，拳踢Linux，成为国产之光’，还是‘拳打Windows，脚踢Linux，变身国产之光’？”

　　很显然，他进小隔间就是为了跟她说这些话。
　　虞巷服了，“王玉建！你不刺激我能死吗？”
　　“你还会被刺激？不是已经跪下服输？”

　　大概是大家今天心情都很差，小隔间里开始了一场大战。
　　王玉建骂虞巷菜鸡。
　　虞巷骂王玉建贱人。

　　默默观战的林建东注意到，王玉建嘴里骂得凶，但其实并没有任何贬低虞巷的意思。
　　他更像用激将法，让虞巷更彻底地投入到MyCore项目中，甚至希望虞巷直接把新元系统干趴下。

　　这一瞬间，林建东像吃了个大瓜。
　　为什么王玉建平日里总对虞巷横挑鼻子竖挑眼——因为对她寄予厚望，才无法容忍她在实验室里打杂；因为珍惜她的每一分努力，才无法忍受她浪费时间。

　　虞巷在大师兄这里，享受的是绝顶天才的待遇。
　　而张老师和王玉建有同样的观点，所以对她格外珍惜。

　　也对啊，虞巷哪里又不聪明呢？
　　比起学院里那些关于关系户的传闻，林建东更愿意相信他真实看到的虞巷，虽然这好像显得他有点没用。

　　不过……大师兄的爱意太过粗暴了。
　　就说眼前，这两人对骂了十五分钟，虞巷跳到桌子上用键盘砸王玉建的头，一双眼里满是红血丝，瞪得快比王玉建都大。

　　林建东吸了口凉气，要不劝劝？

　　就在这时，小隔间的门再次被推开，江一青走了进来。他挺自然地开口：“虞巷，你有台加速器对吧？我借用一下，实验室的那台精度不够，我……”
　　最近因为设备问题，江一青实验进展不顺。他想起上次在虞巷这里看到过一台图神经网络加速器，虞巷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用到的人，所以他想借来用一用。

　　这一推门正撞在王玉建气头上。
　　“好啊，我倒是不知道，这里不用敲门就能进来，设备也可以随便外借了。”王玉建牛眼一扫，冷淡中透着暴戾，“江一青，谁教你的规矩？”

　　江一青二十多岁读博的人了，被这一眼扫成了孙子，脸胀得通红。
　　不能随便进小隔间，是实验室里不成文的规矩，因为不能随便进，所以仪器自然也没有外借的记录。

　　他确实是打破了这个规矩。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有这样的规矩。

　　江一青看着王玉建铁青的脸色，强行压下心中的不满，关上门，退了出去。

　　两人对骂到嗓子干哑后，战斗落下了帷幕。

　　虞巷气得冒烟。
　　她并非不知道王玉建的好意。
　　但他的好意总是令她难以忍受。
　　他好像总觉得响鼓要用重锤敲，却没有看到她走得艰难的每一步。

　　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要不满她的现状。
　　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要不服气。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不服气，拼了这条命，大喊一声她要重做这个内核项目，像几年前一样妄图一举超越Windows和Linux，她就一定会成功吗？
　　虞巷猛灌了一瓶矿泉水，拽起桌上的包，走出了青苗。

　　今天是倒春寒了。
　　雪花落尽，冷风夹杂着刺人的湿润空气肆无忌惮地打在虞巷被纸巾擦掉一层皮的鼻尖上，她“嘶”地抽了一口凉气。

　　突然，背部一暖。
　　她被人从身后抱住。
　　一条围巾松松垮垮地缠上了她起了鸡皮疙瘩的脖子，柔软的羊毛抚平了即将到来的寒颤。

　　“虞老师，好久不见。”楚元轻声说。
　　一天不见，也是好久不见。
　　本周最冷的这一天，浓郁的松木香气将虞巷包围。

　　说来也怪。
　　咨询失败，项目滑铁卢，被王玉建针对，虞巷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但此时此刻，听到楚元的声音，被他的手臂锢住，她突然像小时候跟人打完架回到家被父母搂在怀里那样，无限地酸涩和委屈。

　　“楚老师，王玉建欺负我……”她鼻子一酸，放声大哭。
　　像是冰天雪地里一只抱头鼠窜无处容身的松鼠，遥遥望见一棵葱茏挺拔的玉树，一头扎进了那遮天蔽日的树冠里，被繁茂的枝叶抱住，终于得以挨到春光重现。

　　模糊的泪眼中，她突然被楚元单手抱了起来，呼啸的冷风中，他宽阔的肩背挡去了所有的寒意。

　　“你，你干嘛……”
　　公主抱诶，在学校里诶！被人看见怎么办！虞巷心狂跳起来，做贼一样地伏在他胸口。

　　楚元没接茬，抱着她向前走去。绕过实验室门口的大柳树后，他单脚踩在雪堆上，抬起下巴，“这是王导的车？”
　　虞巷愣了愣，确实是王玉建的自行车。
　　这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声熟悉而不合时宜的惊叹响起：“楚元？虞巷？卧槽？”
　　王玉建站在青苗大门口，目瞪口呆。
　　他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光天化日，搂搂抱抱！
　　还是这两个人。
　　什么东西！
　　成何体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被看见了！
　　暴露在王玉建巨大的牛眼里，虞巷羞愤交加，顾不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抬起袖子想把自己遮住。

　　就在这时。
　　噗嗤一声。
　　又一声。

　　楚元拔掉了两枚气门栓，将瘪掉的轮胎和自行车踢到一边，贴到虞巷耳边，笑了笑——
　　“给你报仇了，虞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