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千阳灿烂》一袋米

49、第 49 章

　　云源科技会议室。
　　新年的首场会议已接近尾声。随着与会者的陆续离场，林欢卸下了在人前强撑的精神，面露疲惫。近期网络上的舆论风波如狂风骤雨，公司的业务和营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同时，一份来自用户的缺陷报告在除夕当天被安全部门紧急上报到了他这里。作为CEO兼任CTO，他一整个春节都在加班。
　　当然，说句心里话，那份技术报内容又准又狠，林欢宁愿对着它再修上一个月的漏洞，都不太想再面对眼前这堆事，“当时签这个协议，是我太不谨慎了。”

　　“压力别那么大，欢哥。”楚元呼出一口气，将笔记本咔地合上，露出个轻松写意的笑，抛过来一瓶水。
　　林欢牢牢接住，拧开瓶盖，猛一口灌了下去。
　　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技术人员。
　　风起云涌的金融场和网络风暴都让他本能地不安和迷茫。

　　刚刚的会议里，楚元把云源剖析得很清楚。
　　他们将云源亲手拉扯长大，让它成为一艘驶向辉煌的巨轮，但似乎只有楚元能纤毫毕现地看清它的骨骼。从前林欢嘲笑别人依赖楚元，现在才知道有这样强大的队友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安全感。
　　楚元咳嗽了几声，他前些天大病了一场，今天身体还有些虚弱，精神却很好。他的手有力地覆盖在股权结构图的最顶端，“我不觉得你做错了决定。人有了沉船的勇气，才能去往胜利的大洋。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舵把住了。”

　　眼见楚元从会议室出来，卢迪跟上去。
　　大过年的跟着来加班，他也是来要句准话的。
　　“你想听的话，没有。”楚元干脆地否决，慢步去快递柜取了新买的小说。他这些日子活得愈发自由了，就好像从前那种紧张快速的生活节奏已经跟他彻底告了别，“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急什么。”

　　卢迪瞄了眼，是新出的英文小说，叫什么“心是孤独的猎手”，他心里嘀咕，您就是那个高个儿，您还不急？
　　他也不好再问，讲了他最近做的事儿，“我想了想，其实我们A市还有不少没入场的企业。像兴腾、宏达……它们做的是传统行业，这些年市场逐渐饱和，需要新的增长点，很可以争取一下。”

　　兴腾。
　　楚元听到这个名字，脚步一滞。
　　*
　　高二那年，楚元从竞赛赛场走出来，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在校门口和母亲庄佳聊得神采飞扬。
　　他们A一中的人跟实验的人说这是神之母和神之父的会晤。

　　“说不定这是一中的阴谋，怂恿神父神母谈亲事，准备让楚神和虞神结婚培育下一代。想想吧，质检状元加竞赛第一，生下来的孩子智商炸裂，未来肯定替一中把我们实验压制得死死的。”一个实验的学生狂晃周雨龙，“雨龙，拆散他们！破坏一中阴谋，保护我们实验的任务交给你了！”
　　“我可去你妈的。”周雨龙边笑边骂，“这两条狗狼狈为奸，我一个人哪里惹得起。”

　　一中的人面面相觑，竟然觉得实验的人说得很有道理。
　　实验是老牌名校，他们A一中虽称省第一中学，但万年老二的实验向来紧随其后，这几年高考差点翻盘。两个学校竞争激烈，学生间也是又亲密又互相防备。

　　“楚神虞神，要不……你们为校牺牲一下？”
　　虞巷黑脸，“你们大放什么厥词，我才不要生孩子。”

　　楚元想起前些天虞巷说过她要出国的事，看了不远处的虞石真一眼，“智商震荡遗传，父母智商高，并不能保证孩子一定很聪明。”
　　周雨龙啧啧称奇，“你还真考虑跟虞巷生孩子啊。”
　　“听到了听到了，楚神想和虞神生孩子。”其他人开始鬼叫。

　　声浪之大，让两个当事人都不自觉红了脸。
　　楚元侧过头，视线跟虞巷在空中轻轻撞了一下。
　　虞巷撒腿就跑。

　　一行人打打闹闹走到赛场门口，虞巷已经躲在虞石真身后冲周雨龙比中指。虞石真仍在跟庄佳聊天，依稀能听清楚是在讲送孩子出国的事。
　　楚元没什么情绪地扫了虞石真一眼，示意庄佳该走了，“妈，怎么聊这么久，又不是在谈亲事。”

　　“听到了听到了，楚神想聊亲事。”周雨龙继续叫。
　　虞石真转过头来，绕有兴趣地问虞巷，“哟，这就是那个楚元？”

　　虞巷觉得这些人疯了。
　　她冲虞石真无声咆哮，直接钻进了路边停的轿车里。

　　虞石真单脚跨上路旁的石墩，替她关上车门。
　　随后回过头来，向楚元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复杂眼神。

　　警惕、威慑、打量。
　　楚元没有躲开虞石真的眼神。
　　但也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沉静。

　　他的肩背挺得更直了一些，脑海里咀嚼着虞石真的用词和语气。
　　那个楚元？
　　是“哪个”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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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楚元知道，虞石真看出来了。

　　先前虞巷尽管是交了很多捐款的借读生，在学校里却始终算得上是低调，但在那次见面后，虞石真给虞巷的零花钱翻了十倍，同时换掉了接送她的宝马车。

　　国庆放假前，A市迎来一场台风。
　　雨下得很大，学生们打包好作业和试卷挤在校门口等家长来接。
　　红的绿的雨伞雨衣，荧光色的安全服，学生的讨论声，家长的高呼声，熙熙攘攘地挤在A一中门前狭窄的长街上。

　　就在这时，一辆加长林肯缓缓驶出，黑色的车漆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将水珠折射出明亮的光彩，硬生生在人头攒动的长街上，隔出了一个没有界限却泾渭分明的童话世界。
　　虞石真推开车门，撑着同色的雨伞，笑得见牙不见眼，“巷巷，书包给爸爸。”

　　他没有表达任何的态度。
　　只是展示了差距。

　　而面对这些，楚元有勇气追平，还是就此却步，他不置一辞。
　　他要表达的已经足够了。

　　这样深刻的画面，留在了在场的所有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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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楚？”
　　卢迪的声音把楚元拉回现实中。
　　“嗯，你接着说。”楚元回应道。

　　时隔多年，他仍记得虞石真的样子。
　　高大伟岸，面容似和善却又极有威严，眼里透着久经商场的锐利。

　　在A市呼风唤雨，能轻易地将自己心爱的女孩送到遥不可及的地方，让“兴腾”二字在A省如雷贯耳。
　　这样的英雄人物，竟然真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他会舍得吗？
　　留下那位让他牵肠挂肚的小姑娘。
　　而她，失去这样一位父亲，又有多难过。

　　楚元握着书脊的掌心缓慢握紧。
　　人生路漫漫，她选择独行。
　　可他和虞石真一样，都不愿意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世上的风雨。
　　总要有新的人，为她撑伞。
　　*
　　“没错，就是这样，冲冲冲！”虞巷喊着口号，咬着吸管加油呐喊。
　　“虞姐，你能不能不要说话。”王安敲键盘的手在抖。
　　“不能。比赛的时候那么多人呢，讨论的，敲键盘的，你要学会习惯。”

　　赵而思揉了揉额角，真实的比赛自然不如虞巷说的那么可怕，但多给王安一点压力，对他这种偶尔有点二的人并不是什么坏事。
　　“你们下午应该没什么事吧？”赵而思做完手上的题，问他们。
　　虞巷皱皱鼻子，表示无所谓。

　　“不会吧？你们不会要留下来刷题吧？”王安哆哆嗦嗦地看了他俩一眼，“难道我也得留下来？”
　　“下学期开学就初赛了。”赵而思说。
　　“可是这才大年初五……”王安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赵而思觉得好笑，心里升起了期待。
　　他们这些日子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虞巷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他现在的水平，可以说和张宇辰是在伯仲之间。
　　完全无法想象，在上学期初，他还因为实力问题，被张宇辰踢出队伍。

　　“这楼为什么要做玻璃墙，好晒啊，我会变黑吧。”虞巷看了眼时间，拿起手机看看这时候有什么外卖店开着。“吃完饭，咱们抓紧点时间，我晚点还有事儿呢。”
　　这是一年伊始，一切都充满欣欣向荣的活力。
　　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墙照在三人忙碌的身影上，就像对待宜华科技园里每一个努力的社畜。

　　今天虞巷跟王瑜歆有约。
　　“帮我包起来。”虞巷挑了条水晶项链。
　　买过单后，她拉着王瑜歆去了专卖女装的楼层。

　　“歆歆，去试试吧？”她让店员拿了条M码的露肩连衣裙给王瑜歆。
　　王瑜歆兴致不高，但这是虞巷认真选的，她叹了口气，进了试衣间。

　　出来的效果格外好。
　　微荡领的设计很好地修饰了她清瘦的上半身，开叉的裙摆则若隐若现地露出她笔直的小腿，让长相清淡的她比平日里多了一分艳色。

　　“买单买单！”虞巷豪迈地掏出卡。
　　“等等。”王瑜歆看着试衣镜里的自己，招呼店员，“给我姐妹也拿一件！我们还没有姐妹装呢。”

　　虞巷本来是想哄王瑜歆开心，没想到倒被她安排了。
　　虞巷换了衣服出来，又是另一种风格。
　　风流婉转的身材，配了一张含情微雨的脸，眉宇间自带的轻愁中和了过分美艳的曲线，让夺人的丽色显得皎皎如月。

　　两人手拉手站在镜子前，年轻的女孩子，最好的年华，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风采。
　　“我的姐妹，就是超级大美女！”王瑜歆比了个超级夸张的手势。“而我，站在超级大美女旁边，当然也是超级大美女！”

　　虞巷噗嗤一声笑了。
　　昨天王瑜歆喜欢的男明星塌房，她闷闷不乐很久，把自己关在家里，这会总算看到她恢复了平日里快乐的样子。

　　楚元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橱窗里的一条粉色纱裙上。
　　细肩带的样式，下半身是蓬松的乔其纱，像盛开的花。

　　“你觉得这件好看？”卢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楚元回过神来，“这条不适合张欣，进去挑吧。”

　　卢迪辞职完终于挽回了女朋友的心，正值这个月是两人的恋爱纪念日，他想着好好挑个礼物让她开心一下，谁知道卢娜说是要追爱豆行程死活不肯出来帮忙。
　　他只好向楚元求助，毕竟楚元一直都被女生夸很有衣品。
　　那给女人挑衣服应该也还行。

　　两人刚走进店里，耳边就传来两个女孩兴奋的交谈声。她们正讨论着晚上要去酒吧看帅哥的事情，特别是酒吧周年庆上的吉他手专场，有她们很喜欢的帅哥主唱参加。

　　“歆歆，你还记得喻言公众号发说今晚酒吧周年庆吗？请的是咱们很喜欢的那个今朝。”
　　“今朝去，那方也呢？”
　　“都去，好像还有新乐队从隔壁城市来踢馆。你不是常说，天底下男人多得是，一个不行下一个更乖吗？晚上我们就去找下一个。”
　　“冲冲冲，晚上酒吧一条街通宵，谁先走谁是狗。”
　　她们嘻嘻哈哈地叫店员剪掉身上的吊牌去开单，头靠头地往外走。

　　“一起吧。”
　　男人手里拿着驼色大衣，平直的休闲裤勾勒出修长的腿，斜斜地靠在店铺的壁挂花篮下，隔着一排花团锦簇的连衣裙，云淡风轻地看着虞巷。

　　楚老师怎么在这？
　　她们刚刚的对话，是被他听见了吗……
　　虞巷思来想去，觉得她好像没说什么不太好的内容。
　　但对着楚元含笑的瞳孔，就是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什么一起吧？楚老师怎么来这儿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

　　大年初一后他们见面就少了。
　　或者说，她单方面躲了他一阵子。
　　她其实有些好奇他和黄贝贝后来怎么样了，但也没有立场问。

　　有一回倒垃圾她遇上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尴尬。
　　楚元接过她的垃圾袋，很顺手地一起扔了。

　　他是个体面人。
　　她暗中的拒绝也没惹恼他。
　　一切在不动声色间又退回了从前的样子，偶尔一起吃顿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一可能的痕迹，就是她现在，莫名地有点心虚。
　　但，就是不谈恋爱吧，她有点私生活也很正常。
　　没什么好心虚的。

　　“随便逛逛。”楚元扬起一边的眉毛，“你不是要去酒吧吗？卢迪也说要过去，一起吧。”

　　随便逛逛……女装店？
　　王瑜歆在旁边差点笑出来，她拉了一把显然还在试图理直气壮的虞巷，豪迈地替虞巷做了决定，“那再好不过了。”
　　那我呢？我什么时候要去酒吧了？卢迪在心里骂。

　　虞巷跟王瑜歆挽着手往前走，楚元和卢迪跟在后头。
　　路过门口时，虞巷一脚没落稳，鞋跟磕到门槛，身体晃了晃，向撞到橱窗里的模特歪了一下。

　　她很快重新平衡了身体站好，目光自然地落在模特身上，
　　细肩带、蓬松的裙摆、梦幻般的少女粉……与她记忆中的那条裙子如出一辙。

　　她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对上了楚元的眼神。
　　他也正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什么也没说。
　　却似乎依稀地，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彼此的情绪。

　　这条裙子在他俩心中都有着特殊的位置。
　　那年的圣诞舞会没有冬雪。
　　一个短发女孩平生第一次穿上了裙子。
　　被穿着正装的少年拉进舞池，戴着他送的耳环，踩了他一脚又一脚。
　　舞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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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瞬间虞巷很恍惚，仿佛听见楚元低声问她，圣诞舞会，你还记得吗？
　　实际上楚元什么都没说，一切都是她在自己心中反复追问。
　　回忆有时候很致命，总在她意志薄弱的时候，拽着她往回走。

　　许久，她轻声问，“走吗？”
　　“走吧。”
　　楚元从容地站直了身体，一步迈了出去。
　　*
　　“今朝！今朝！今朝！今朝！”王瑜歆喊得几乎失智。
　　虞巷也跟着喊。
　　主唱今朝做了个收的手势，示意他们要下场休息，酒吧里的喧闹声才渐歇了。

　　喻言是A市首屈一指的摇滚音乐酒吧，会来这里的人多少算得上摇滚乐的同好。花豹乐队从开业伊始在这里驻唱，凭借过硬的技术积累了不小的人气。
　　当然，无论大家如何各有所好，容貌最盛的主唱今朝都是焦点中的焦点。

　　楚元鼓了两下掌，拿起酒杯轻啜一口，目光落在女孩子红通通的脸颊上，配着酒吧昏暗冷淡的光线，嘴角挂着笑，眼里有些捉摸不透。
　　她现在的生活真是出人意料的丰富。
　　从前除了刷题就是吃吃喝喝。
　　现在会来酒吧追乐队，听摇滚。

　　卢迪看着楚元脸上交错的阴影，很自然地觉得他看起来有些落寞。
　　怎么说，这个主唱，确实还挺帅的。
　　但楚元什么人啊。
　　那可是在世界顶级学府H大。都处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他们那一级的留学生私底下经常讨论楚元的私生活。
　　楚元周围围绕着无数异性，但无论问起谁，他都只说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含义实在太过微妙。
　　只有友情，没有爱情，可以叫做朋友。
　　什么都有，却不想负责，也可以叫做朋友。
　　对于楚元这样一个特别受异性欢迎，看起来也不是性冷淡的男人来说，大家都倾向于后者。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错了。
　　大家以为的老司机，从头到尾，只为一个人失魂落魄。
　　而这个人对此无知无觉。
　　读书，玩耍，逛街，来酒吧追帅哥主唱。
　　生活多姿多彩。
　　还说什么“男人不行就换，下一个更乖。”

　　“巷巷，我去找今朝要签名。你要不要？”王瑜歆猛喝了口水润了润喊得冒烟的嗓子，连连咳嗽。
　　“要啊要啊。”虞巷眼睛亮亮的，从包里掏出了最上面的化妆品和糖果，拿出最底下的遮阳帽，递过去，“签这上面好了。”
　　“妥了妥了，交给我。”

　　王瑜歆飞快走了，虞巷将刚刚掏出来放在桌上的化妆品和零食塞回包里，动作间，手肘磕到了桌角，整个包翻在桌上，里面的东西哗地都掉了出来。

　　就那么一瞬间。
　　一本红色的小本滚了几圈，摊开在桌面上。

　　这是一本学生证。
　　学年记录里只盖了三个章。
　　最新的一个是去年九月，本科大三。

　　三人有一瞬间的错愕。
　　卢迪看了楚元眼前几个空空如也的酒杯，心一横，伸手把那本学生证往虞巷那推了推，“虞老师，这是你的是吧？”

　　学生证的封边碰到虞巷的指尖，锋利得割手，未等她做出反应，卢迪抛出一串问题，“你在A大读大三吗？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好奇，想问一下，我记得你跟老楚是高中同学，怎么……”

　　尾音拉长，未尽之意显而易见。
　　他和楚元都毕业工作几年了，就算楚元修完学分提早一年毕业，跟他同年的虞巷也不至于现在还在读大三才对。

　　虞巷的手指按在学生证的纸面上。
　　在与楚元重逢的那一刻起，她就想过有一天会被人问到这个问题。

　　上一回她和林建东跟楚元一桌吃饭，林建东说过他在A大读研和他们的师兄妹关系。
　　高中同学都以为她出国了，如今出现在A大，显然有些耐人寻味。

　　她一直等楚元问她。
　　很奇怪的是，他一次也没提起过。
　　甚至从来不跟她谈这个话题。
　　似乎完全不关心她在过去这几年的生活。

　　今天刀子算是落下了，她将学生证合上，放进包里，寻思着怎么开口。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虞老师也是你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