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千阳灿烂》一袋米

35、第 35 章

　　“楚神，也在呢。”
　　楚元和卢迪流了一场汗，张小军过来打招呼。
　　“嗯，小军，过来玩？”
　　“是啊，我们单位团建，还得陪领导。”张小军一脸苦相。

　　紧接着一个有着典型福相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小张，遇到朋友了？”
　　“是啊。”张小军介绍，“楚神，这是我们单位的张组长，组长，这是我高中同学，A一中之光楚元，当年的高考状元，现在在GT投行当高管……”他解释着楚元的含金量，说得中年男子一愣一愣的。
　　“年轻人厉害啊。”
　　楚元笑笑，跟中年男子握了手，不着痕迹地替张小军抬了抬身价，推掉对方多余的试探，一套太平拳打得行云流水。

　　又一会，张小军来道谢。他这人有点嘴上没把门，但心里确实也存了点拿老同学炫耀人脉的意思。
　　楚元没说什么，一句话带过。

　　张小军心存愧疚，主动要来了些饮料和小吃。会来这的人通常不在意小钱，俱乐部吃食就卖得贵，休闲区一张桌子摆得满，张小军出了不少血，很见诚意。
　　楚元拿起一块蛋糕，招呼卢迪随意。张小军一下踏实了，高高兴兴找话题暖场子。
　　聊了会社会形式，三人继续上场打靶。

　　张小军有点神秘地说，“楚神，虞神在A大读书的事，跟没跟你说过啊？”
　　楚元的指尖在扳机上一滑。
　　上回王玉建的试探突然其来地滑过他的脑海。

　　张小军继续说，“听说她在国外遇到了点事，好像是……”
　　“小军。”“砰”，一弹发出，楚元没看靶，淡淡地说，“你别说这件事，也别跟人说。如果有人聊起来，说是我的话，叫他们别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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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你之前的说法，高中后小女神出国读大学了，这会又在A大，咱上回也撞见了。这说起来是挺奇怪的，哪有人国外读本科然后回国读研的，就算有，她连你都赢过，最次也是你这一类的猛人，读A大实在是屈才得邪门。你就不想问个清楚？”去取车的路上，卢迪好奇地问。
　　楚元沉默片刻，“她不说的事，我就不想知道。”

　　他们走出世贸，一股北风“哗”地撩地而起，刮得路边的电动车乱叫了起来，人脸也被这股寒意划得生疼。
　　路上行人无不低头，楚元昂首站着，如刀的风在他脸上肆虐，割出一道一道隐形的血痕。

　　他仍记得那一天。
　　*
　　“楚老师，你说，H大和M大，哪个更好一些呀？”
　　机房里机器低声轰鸣着，虞巷偷偷下楼买冰棍，递了一根给他。

　　他信手替她撕开包装，随口答到，“这两所都是世界级的名校，M大综合排名稳居世界前一，H大排名稍次，但它的理工科是世界尖端水平，尤其以计算机科学闻名。夏令营的时候，张教授提到过，前几年国家队有个师兄，研究生就是在H大读的。”
　　“哦……”虞巷的尾音随着冰棍的甜滋滋的汁水吞进肚子里，她今天穿了校服裙，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自己修长白皙的双腿，慢吞吞地啃了小半根冰棍，“我爸说，想送我出国。”

　　少年握着冰棍的手僵住，手腕处的青筋悄然挺起。
　　她面色红润，神情里带了点漫不经心，似乎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也不知道随口的一句话会在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他听见自己用极为平静的声音问，“为什么？”

　　“我爸有个朋友的儿子叫张昊，在A国读书，听说是很好的大学，也读的计算机。我爸的朋友天天拿来跟我爸吹牛。唉，我爸那个人向来就喜欢跟人比……”她说到这拧着眉，有点不耐，“他不知怎么地通过当地的朋友联系到了几所海外的大学，发了我的履历表过去，A国的H大和D国的M大都有教授对我挺感兴趣的，愿意帮我写推荐信。”

　　“所以呢，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
　　尽管极力隐忍，他平静的口气中仍然带上了几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颤抖。

　　“去什么去，狗才去！”她将剩下的冰块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子嚼了两下，牙根瞬间被冻到麻木。酸爽地沁出了两滴泪，她哆哆嗦嗦，磕磕巴巴地说，“我、我这么美丽，可爱，聪明，善良，怎么就比不了那个张日天了！还得去国外镀金才能赢他？根本不需要这些，我在国内随便上上学，也肯定比他牛逼。”
　　她美丽的脸随着她昂起头的动作鲜活而生动，在那一瞬间，楚元也感觉自己沉到海底的心重新冉冉升起。

　　末了，她瞪着眼，对楚元的默然有点生气，“怎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
　　他低声笑了出来，有一点骄傲，又有一点温柔，“出不出国，虞老师都很了不起。”

　　“就是咯。”虞巷趾高气昂地点头，末了狐疑地把脸凑到楚元跟前，“还是说，你也偷偷希望我出国，这样国赛就没人跟你抢第一名了？”
　　“嗯。”楚元意料之中地看着她露出了愤怒的表情。他含笑地凝视了她一会，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关于H大和M大的资料。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国内有位学生有幸得到了入学M大的机会，在国内声名鹊起，父母甚至为此出书立传。
　　那是世界级的名校，是无数人想都不敢想的光辉大道。
　　他胸腔里渐渐燃起一团烈火，那颗冉冉升起的心，又缓缓落下，在烈焰之中剧烈而痛苦地浮沉。

　　他听到自己说，“虞老师，你学计算机，从这方面考虑，H大是最好的选择。”
　　在这一刻，从小就意气风发，始终站在同龄人金字塔尖端的少年，陡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并不是他天赋绝顶，将一切做到最好，就能在这个年纪拥有的。

　　起码。
　　无论是他国著名教授的推荐信，还是世界名校高昂的学费。
　　对她轻而易举的一切。
　　他不可高企。
　　但那是她更好的路，更好的未来。
　　他……

　　“不不不，谁要为老男人的虚荣心买单啊。而且，说不定他吹牛呢，这事哪这么容易，还得学外语，麻烦死了。C大的计算机也是全国第一，哪里不好了？虞老师我不需要出国镀金，在哪里都是天生的真金白银。”她底气十足地瞥他，“你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一起进国家队。
　　一起搭档拿金牌。
　　一起签约C大。

　　楚元的睫毛轻轻颤抖。
　　她神采奕奕，眼神坚定而自信。
　　他握住她的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不过——虞老师，外语还是要学的，国际赛的试卷都是全英文，你的阅读速度还有点……”
　　“……你闭嘴吧。”

　　一场可能改变命运的对话在短短几分钟里过去了。
　　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再次想起事，是在信息学全国赛冬令营的第一个夜晚。

　　那天，寒风凛冽，他拖着行李箱裹着围巾站在大门口，天上阴云密布。
　　晚来天欲雪。
　　她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接过他的电话了。

　　“走不走啊。”周雨龙催他。
　　“你先去吧，我等人。”
　　“什么人啊？这么晚了。哪还会来。”
　　“会来的。”

　　会来的。
　　这里是全国信息学竞赛复赛夏令营，在这里，他们将参加国家队训练与考试，通过复赛遴选，走向最终的世界赛。
　　这是她的梦想。
　　也是他们的约定。
　　一切离得这么近了。
　　她怎么会不来？

　　周雨龙嘱咐楚元记得去参加开营大会，转身走了。
　　雪渐渐落下。
　　在他的发尾，在他的眉梢。
　　伞骨“轰”地撑开，大片的雪被伞面击飞向四周散落。

　　天地间一片阴暗的白色。
　　就像半个月前，教室里陡然空出的座位一样。
　　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在日出东方，晨光微熹的那一刻。
　　楚元呼出一口寒气。
　　白雾在眼前袅袅散开。

　　他的意识有点模糊。
　　脑海里却浮起一张言笑晏晏的脸。
　　“楚老师，你说M大和H大，哪个更好一些呀？”

　　冬令营出成绩那天清晨，庄佳打开门，看到了拖着行李箱的楚元，风尘仆仆，面有倦色。
　　“怎么提早回来了？”难道是成绩不理想？她没有多问，很自然地接过行李箱，招呼他上桌吃饭。
　　“昨晚C大和D大给我打了电话。”

　　庄佳心脏落地。
　　去年，大量高校修改了招生政策，国初赛金牌没有了参加保送考试的机会，但如果通过冬令营的国家队遴选，依然可以直接与学校招生组签约入学。
　　“恭喜啊，儿子。”

　　C大、D大，两所全国最高学府。
　　招生组的鼻子是最灵的。
　　他们打了电话过来，说明楚元已经到了国家队的名单上。
　　十余年来的含辛茹苦，一朝尘埃落定，她脑子空白，浑身难以言喻的轻松。

　　一抬头，一颗剥好的鸡蛋，光洁水滑地放入了她的碗里。
　　“但是妈妈，我拒绝了。国家队我不去了。”
　　楚元收起鸡蛋壳，轻声丢下一句话。

　　对着她急剧骤缩的瞳孔，他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了餐桌上，“你看看这个。”
　　一张轻飘飘的打印纸，重逾千金。

　　庄佳头晕目眩地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英文。
　　十分钟之后，她唇齿干涩，“你是说，你想上H大？”
　　H大，世界排名稳居全三的学校。
　　从来就跟普通国人没什么关系。

　　“你看这里，”楚元指着一行字，照着念了一遍，翻译到，“……于今年始决定对中国学生开放新的招生政策，学生可凭高考成绩和语言成绩及过往经历申请。”
　　“但对于具体的录取标准，招生办并没有做具体解释，只说会对学生的申请材料进行综合考量。”庄佳跟着念到。

　　从高二下学期学完所有高中课程开始，楚元就没有再去上过课，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即将到来的信息学竞赛上。
　　如今已经是初春了。
　　离高考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还要准备语言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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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二人坐在餐桌的两面，沉默中，一场交锋无形地展开。

　　楚元前段时间很有些异样，庄佳猜测过原因。
　　不过，他照常做着每一件事情。
　　只是话比平时少一些。
　　似乎那个女孩的忽然消失对他影响不大。

　　眼前的他看起来却是如此的不同。
　　短短的一期集训，像是一场山重路阻的浩劫，抹去了他身上一切属于少年人的飞扬神采，他憔悴得惊人，脸颊微微凹陷，一双乌黑深邃的眼深处燃着奇异的火。那两朵火焰看起来病态地炽热，似乎不停地榨取他身上的所有精力，只为在将来燃成焚天的烈焰。

　　良久，庄佳败下阵来。
　　“妈，你看这里，这几个专业可以申请全额奖学金……”楚元没有停顿，指着纸上的几处又读了起来。

　　H大排名稳居世界前三，学费跟它的名气一样昂贵。
　　他连奖学金都考虑到了。

　　庄佳靠在椅背上，听眼前俨然有了成人模样的少年低声陈述着他规划好的将来。
　　他做好了所有的决定和打算。
　　如今只不过是在通知她。

　　她有些颓然。
　　这个儿子像教科书一样标准而正确——过人的头脑，无可指摘的为人处事，优秀的成绩，出色的能力，会通过高考，或是数学竞赛，去往全国顶尖大学，在那里开始他辉煌的人生。
　　他的完美，给了她身为母亲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但总有些时候，他会突如其来地决定从原有的、既定的安全轨道上离开，骤然开辟并踏上一条全新而险峻的道路。
　　她很难斥责他的行为为失控，他尽管偏航，却依然在向上走，甚至在事后，那些突兀的大胆行为都会被认为是正确的。

　　但她直觉地怀疑，他并非因为发现了更好的选择而大胆转向，而是他刻意地将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包装得无比正确，不给任何人指摘的借口，只为了从容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还记得高一那年。
　　他说他要转学信息学。
　　无论她如何反对，他仍然义无反顾地放弃了陪伴他多年的数学竞赛，扎身投入了那个全新的世界，说是想挑战新的人生。

　　“两枚金牌，不比一枚更好吗？”他那时候这么说。
　　后来他也确实拿到了。
　　她像现在一样哑口无言。

　　是夜。
　　跟震惊得沉默，最终妥协的父母道了晚安。
　　楚元躺到了床上。
　　久不能寐。

　　他衷心希望希望她有最美丽璀璨的人生。
　　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退出那个有她的将来。

　　A国H大，D国M大。
　　他盯着天花板。
　　合上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
　　他会赢的。
　　*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什么都不跟她说吗？”卢迪问。
　　大风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得脸颊一阵刺痛。
　　楚元一脚踩下油门。
　　发动机轰鸣声响，车辆绝尘而去。

　　上一回，他赌输了。
　　输得彻底。

　　这有什么关系?
　　他总有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