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87、番外·八

　　离开几日，再次回到枕烟楼，仅剩疲倦的躯壳便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等我感觉到意识时，只觉寒意沁骨，那里空气仿佛结成了冰，让我再无法入睡。

　　微微转过头，一个背影忽然出现在眼前，他便坐在案边，俨然是为等待我的清醒。我的心就如这空气般冻结，他不应该这么快回来，这让我仅存的希望瞬间熄灭。这好像是上天给我设计好的死局，一世囚禁在这，囚禁在不得安宁之中。

　　他慢慢转过身，就在座上远远地看着我，仿佛在嘲笑我狼狈的模样。

　　“你将石儿送往何处？”他冷静得让人心惊。

　　我缓缓坐起：“我说过，不会让你再伤害他，自然把他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他发出一声冷笑，细长的手指从袖中露出，微微一动，仿佛有风声在屋檐下呼啸。忽然，他身后的帘子鼓动起来，然后有某种东西从里头跌出，猛地撞落在我面前的地上。

　　“你……”我惊恐得说不出话，跌落在那里的赫然是三具青年男子的尸体，红色的血丝从嘴中倒出，沾满了狰狞扭曲的脸部。

　　他们死了，但仍告诉我死前他们受到极大的惊吓，他们身上穿着的，是我极为熟悉的服饰——他们是天师道弟子。十指暗自拽紧被褥，如今我除了恐慌，还多了几分愤怒。

　　“你还是选择回去了。可是你还没想明白，他们真的会救你吗？“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或许只是利用。”

　　看着死去的天师道弟子，那时我身体极为虚弱，竟没发觉天师道派人跟踪我。看他们的服饰，都是资历不浅的子弟，可在他面前却宛如齑粉尘埃。也许他说得对，师公之所以让我走，不过是利用我窥探离火坛的秘密，若不是他及时回来，这里的消息怕是已传了出去。

　　“呵呵，你说他们利用我，难道你不是吗？如果我继续护着石儿，难道你不会杀我吗？”我望着他的眼，想要看清这个答案。

　　他没有说话，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渴望在彼此渐渐变得浑浊的眼里找到最明智的决定。恍惚之间，那里浮现起我们的过往，那是一场梦，但是它太真，太深刻，以至于，我从来都不认为是镜花水月，也并非逢场作戏，我能够预想的，憧憬的结局都不应该是现在的模样。而如今，当正面此刻绝望，才忽然意识到，那真是我的黄粱一梦？在梦里的不是我们，只有我自己。

　　师父曾与我说，世人不应该得到的东西，即是拼尽全力去拥有，最终也还是会失去。许多人说这是命运，但是，这比命运更加无法抗拒，那是道。原本我不信命，却有了一语成谶的感觉。我与他，本就不被世人祝福，却不顾一切地走到了一起，到最后彻底反目为仇，如今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满盘皆输。

　　在一片沉默中，外头传来有人轻声行走的声音，他回神瞥了一眼，与我道：“好好待在这里吧，你知道再擅自离开的后果。石儿那边不必担心，我会安全地把他带回来。”

　　我并没有乖乖地等待，在他走开后的下一刻，我又冷静地开始了心中的盘算。伤痛的阴霾，仍然在心头挥之不去，但我不再无措，理智很快便让我从自怜中抽离出来。直到那一刻，我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清醒。

　　在无论进退都面临相似结局的时候，人反而没有太多顾虑。天亮以后，我便继续按照原本的计划，去到他保存藏书的地方，在极其隐秘的暗格后面，便是收藏着他亲笔手记《离火密诀录》的地方。这本对于他，甚至整个离火坛都十分重要的典籍，每一页都足以花费数年去修习，探究的书，我便这样悄悄地翻阅数回。离火法术的修习让我的气息渐渐有了变化，也许他也已经有所察觉，却不知为何没有说破。

　　那几日，我坚信地寻找着有关饮魄凝，有关石儿病状的字眼。果真，上面有不连续的十几页写着相关的气息运行以及破解之法。但由于太过复杂，就连造诣很高的人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参透，况且断断续续地翻读，也不过掌握了一丝皮毛。

　　辗转反侧的夜里，我也不停地打量着，这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总会到天师道去，到那时，我既无法再救石儿，也无法维护天师道。我要尽快，赶在他之前带走石儿，然而在这之前，我还能找到解除饮魄凝的方法吗？

　　于是，第二日我便将行囊简单收拾好，这次离开，大概不会再回到离火坛了。我再次打开了那个暗格，这一次我要带走的还有这本《离火秘诀录》，与第一次拿起它的时候一样，心情是如此紧张而兴奋，不同的是现在，却多了一份即将解脱的快意。我知道，他绝对不会任由我带着手记离开，所以我早已准备好，即便是拼死一搏也是前所未有的从容。

　　我走到门外，那个身影依旧是及时地出现了，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你还是决定离开了。”他淡淡道，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沉默，无心于彼此多余的言辞。

　　“既然如此，也是该好好饯别一番了。”

　　“好。”

　　这次饯别，也将是永别，不仅是与彼此的告别，也是与人世。我与他一同走到湖畔那个石亭里，我们都还记得，那是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却已找不到当初的那份心情，无论如何回想，也只剩下苦涩而已。

　　那里的石桌上备好一壶酒，像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场决断，等着我们走向决裂的边缘。既然我来到了离火坛，他绝不可能轻易让我离去，何况在此停留的日子足以让我窥探这里的一些情况，他又怎可能让这里的秘密泄露于外。

　　所以停在我路上的不是送别酒，而是断魂酒。

　　他斟好的两杯酒映着一双淡漠的双眼，其中一杯递给了我。我看了看，没有立刻接过。

　　“如何？怕我下了毒？”他说。

　　“下毒与否，在我没喝下之前，你可会告知？如此清冷的分别，不如，来些有趣的。”我接过酒杯，将它同另一杯放在一起，“还记得我们玩过的那个游戏吗？就当这是一杯毒酒，这次我出题，你来选第一杯，我选剩下那杯。”

　　他没说话，似乎也想看看我到底能耍出什么把戏。我也学着他那般，手掌覆在酒杯上，将内力喷发，让两杯酒相互围绕急旋着，肉眼看去便只有一团白烟。手间溢出的法力散出几缕刺眼的光芒，恰到好处地扰乱着视线。

　　我停下来，酒未洒出分毫。只瞥见他嘴角有那么一丝轻蔑的笑意，然后很从容地拿起了其中一杯酒。

　　“你确定了吗？”如同往常游戏般，我例行地问着。只是话音未落时，他已然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看向了我。而我自己也不再多说，拿起剩下的那一杯，喝下。

　　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等待着。

　　“不可能……”他脸色一变，伸手要往我身上抓。我立即闪躲，他便扑空在我身侧，脸上愈发惨白，而嘴唇泛起浓艳的紫红。

　　他额角不断冒汗，却只是暗自嘀咕：“我不可能选错，怎么会……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竟如此不习惯，只是我心已如死水，再无法产生一丝不忍。我坐到他旁边，就这么看着他的神识一点点逝去，说：“你一定没想到，会如此不堪地死去吧。不必愤懑，你不是败在我手上，而是败在自己手里。我能活下来，是天意。”

　　“告诉我……为什么……”那渐渐涣散的眼神中还充满着不甘，怨恨以及恳求。

　　而我一言未发，直到他彻底地断了气息，也要让他饱受我和石儿经历过的煎熬。如此绝世之才，正当年华，就这样悄然而逝，也许对于许多人而言，都应是痛感惋惜；但于我，只有他死，我才能够得以挣脱。

　　那杯酒，他并没有选错。正如他对自己的自信一般，我对他的禀赋没有任何怀疑，就算我使出全力，他也不会错。可惜他太过自以为然，或是太过执着于力量上的较量，以至于忽略我的真正用意。

　　那时，我忽然想起曾向神医求得的那枚至毒至烈的药丸，便借助光芒的掩盖，将已经分作两半的药丸都投入酒中。这毒药原本是想让石儿服下的，赌它能不能以毒攻毒，来挽救他的性命。

　　这本是我在绝望中最后的挣扎，如今却也歪打正地实现了。其实，一切还是在赌。这个药丸并不能克制一切毒物，谁也不知道能不能与酒中毒药相消，又或许酒里并无毒性。可能这一杯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死。

　　天意如此。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已经足够了，至少，石儿与天师道能暂时摆脱危险。

　　他试过用内力将毒物逼出，却终究回天乏术，因为他真的没有预料到我做的一切。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他，不禁心底有些苍凉，疲倦，还有很复杂的哀伤，唯独没有眼泪。

　　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们之间到底存在怎样一种感情，但从今以后也只有永无止息的猜测。可是这一切还重要吗？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也无所谓结果。

　　我把他的尸体埋葬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就在我第一次走进离火坛的路边，我想，也应该让我最怀念的过去，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