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121、出逃

　　先有金链撞击的声音，然后才有了意识。
　　莲华动了一下，立即感觉有人按住她的肩膀。温热的触感，带着温热的情意缓缓流入她荒芜的心田。
　　是梦吧？所以才能感觉到王威在身边。微微喟叹，莲华的眼底有滚烫的水意生成。
　　“莲华，不要动。”王威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好，不动。
　　可是我好痛……
　　“我知道。”王威在心痛？声音很抖。
　　“她在笑？”似乎是不敢置信呢。“怎么可能……这样子，为什么她还可以笑出来？”
　　唉，不要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略微粗糙的手指滑过她的眼角，带走一点湿意。“笑？”赤灯的声音才是带笑的啊，有点冰凉的笑声。“她在哭。”过了一会，赤灯的声音略嫌粗鲁。“把她摇醒来！再这么睡下去就没救了。”
　　于是金链开始发出更大的声响，扯动了破碎的灵体。莲华闷哼一声。
　　“睁开眼！莲华，你想魂飞魄散吗？”赤灯的怒言震醒莲华的神智。莲华猛地睁开眼。
　　飘忽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昏暗的沉寂之中。莲华眨眨眼，直到有人探手把她抱在怀里，连着琅琅作响的金链一起。她仰头，看见一双日夜思念的墨瞳。长长的睫毛半垂，浓浓黑黑的阴影之下双眸如暗潭般深邃。
　　“啊……”莲华仅仅发出一个单音节，便被王威狠狠搂住。
　　“你怎么来了？”她困在王威怀里眦牙裂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哎，原来这不是梦。”
　　“不是梦！”王威照例把脸埋在她的颈间答话。
　　莲华笑出声来，双肩一耸一耸；带动了穿骨金链，一阵阵地发响。“真的不是梦。可是你抱得太用力，我全身都在痛。”
　　王威忙不迭地推开她，金链发出的脆击声震得莲华小脸雪白。赤灯赶忙插进来，一巴掌拍在王威脑后。王威一边低叫一边被迫点头。
　　“轻一点，你想痛死莲华吗？”赤灯怒吠。“真是粗心的笨蛋！”
　　莲华浑身虚软无力，她眼角余光瞄到四周的环境。阴暗之中，浮雕刻镂的家俱与阴界的昏暗融为一体。真的不是梦，莲华糊里糊涂地想。为什么王威会在这里？她的手指微动，作势要抬起。一阵撞击声之后，莲华皱眉，只好无奈放下手。
　　有两个人，同时伸手接住她垂下的手腕。一粗一细，纤柔与粗旷形成对比。莲华愣愣地看着三手交错的情景。骨架粗大的手，她是认得的，王威嘛！可是那纤细的……莲华微微抬眼，看入月莲充满乞怜的眼中。
　　这下，她连单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莲华习惯性地皱眉，又立即展平。
　　赤灯把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他自盘里挑出一声最晶莹剔透的水晶糕，塞到莲华嘴边。“张嘴。”他命令。莲华挑眉，目光平稳地移向赤灯。不知道是否为错觉。总感觉赤灯对于喂食这一事，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张嘴，莲华。”赤灯的笑，好奸滑啊。“你不吃东西就没体力。多吃一点比较好。”
　　莲华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张口。水晶糕入嘴即化，带着令人麻木的甜味流入咽喉、落入胃腹之中。莲华叹了一口气，无奈赤灯坏笑着又递来一块水晶糕。
　　吃到一半，莲华终于撇开头。
　　“我吃饱了，把剩下的魂珠都散了吧。他们做鬼也不容易，不如给他们一个重生和转生的机会。”
　　赤灯不理会，他的坏笑加重。这一次，干脆叠着两块水晶糕一起，狠狠地塞进莲华的口中。
　　“赤灯！”
　　“莲华！”
　　旁观者忙着拉开赤灯、护住莲华。
　　赤灯推开绊手绊脚的月莲，将剩下的水晶糕递至莲华眼前。如黑曜石般闪光的双瞳放出晶亮的莹光。莲华一阵恍惚，错觉中以为狐面跳出千年的限制重返人间。咳，狐面本来就是赤灯；而且是未加人性修饰的凶妖赤灯。
　　“莲华，你记得吗？很久以前，你最喜欢做清蒸鸡给我吃。”
　　赤灯的话令莲华挑眉，她还有些虚软。不过莲华明白，之所以能维持清醒的神智，全赖赤灯一番填鸭式的加料喂食。
　　“记得。”
　　“事后，我才发现你心底的如意算盘。”赤灯笑得很坏，令莲华也想跟着他一起坏笑。
　　莲华嘴角微勾。“我打过什么如意算盘？”
　　“吃生食，尤其是被撕碎的血肉，可以萌发凶性；你刻意洗净红血再将白肉清蒸，为的就是扼杀我的凶性。”
　　莲华咳了一声。赤灯端盘的手往前推了一推，莲华抬眼。赤灯嘴角微咧，喜不自胜中露出两粒寒光闪烁的獠牙。王威心有灵犀地捏起一块水晶糕，送进莲华的嘴里。成形的甜味立即化成水，毫无自觉地落入莲华胃底。
　　莲华顺着王威抽回去的手指，目光慢慢与王威的交错。
　　叵测的视线牢牢牵引着莲华的思绪，中间交错闪烁的意识令莲华的神智逐渐清明。
　　看莲华皱眉，王威只是重重一点头。千言万语，便在轻微的眼神交换里互相传递完成。
　　——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哪怕是必须用其他人的生命换来……只要你还在，就好！
　　“如你所愿。今天的妖怪赤灯已经不再凶残，甚至还学了一套尔虞我诈的好本事。在这个世界里活得如鱼得水。”
　　莲华不自觉地弯眸，看向赤灯的眼神里颇有几分少年式的顽皮味道。“凶残是妖的本性之一。”她抬手，自己拿起一块小小的水晶糕塞入喉咙眼。明明她很厌恶食魂，厌恶到恨不能以命换命，自我求消亡；偏偏被王威一点头，一凝目，便有了上天堂、下地狱的决意。
　　“万物循环，总是会区分幼小、成长、老化这三个过程。再加上诞生与死亡，便是循回五道之理。”说这话的时候，莲华仿佛回到巫女时代。她象个老学究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拿手晶糕的动作缓慢而坚定。
　　“妖类，生于凶恶，成于凶恶、死于凶恶。这是物极必反的显例。我常常思考，为什么妖类与仙类相似，却无法象仙类一样长久地生存？为什么妖类总是被命运玩弄、再被扼杀于悲惨之中不能自拔？愤怒、嫉妒、仇恨、凶残……这些负面的情绪几乎占据了妖类们十分之九的一生……应该是没有跳脱出局限性。凶恶，便是妖的局限。只要有意识地改良妖怪本性里凶恶一面，或许会令妖怪挣脱开束缚，与仙其名也说不定。”
　　“所以，你拿我做实验？”赤灯咕咕哝哝地，故意说得不堪入耳。他拣了一块水晶糕丢入莲华的嘴里，动作有些粗鲁，却让莲华察觉到后面的细腻温情。
　　“我的行为意图，和你现在的行为意图是一样的哎。赤灯。”
　　——赤灯，我希望你可以过得很好、很好……
　　莲华的叹息令赤灯的动作微顿。赤灯抿嘴，嘴边隐隐含有暖笑。“那真是谢谢你了。”他不动声色，任人看穿自己眼底的热意。
　　“所以，别说什么吃饱不吃饱的丧气话。”赤灯拍拍手，坚持把最后一块水晶糕塞进莲华嘴里。“必要的时候，一定得学会牺牲无关紧要的人来保全自己。”赤灯笑眯眯地说着。“只有保全了自己，才能返回来做出补救的措施，对不对？都说鬼魂没有希望，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希望。我看这是错的。只要意识存在着，就有希望。比如你，保留了一千年的自我意识，终于得到愿望成真的机会。至于那些浑沌无知的笨蛋们，连自己存在的目的都不知道。何必与他们互相谦让生存的机会？”
　　莲华吞入魂魄的霎那，面色有些古怪。她睨了一眼以自私自利而闻名的赤灯，慢吞吞地说：“以上这番言论，绝对不是出自我唉。”
　　“是我的理论。”赤灯笑颜不改，他故意不看王威。要赤灯承认莲华之所以勉强食魂的主要动力来源于王威，这让赤灯感到相当的恼火。丢开空盘后赤灯以手指挑起金光长链。他的目光从自己指间开始游移，一直游到莲华紧抿着嘴的白脸上。赤灯的目光紧紧锁住莲华的视线，手上抬着金链掂了两三次。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赤灯刚刚开口，便立即遭莲华打断。
　　“我知道。”莲华紧紧抿唇；双拳垂在身侧一张一合，似乎正勉强自己接受什么。
　　室内陷入一片沉默之中。一直被晾在一边的月莲目光来回穿梭，慢慢地，在她心里也形成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可能……月莲倒抽一口凉气，赶在赤灯凛冽的目光杀来之前，先用双手捂住嘴。
　　“等一下！”月莲想扑在金链上，被赤灯及时揪住衣领格开。
　　“死丫头，你疯了吗？”赤灯忍无可忍，把一嘴唾沫全数喷在月莲脸上。
　　月莲瑟缩了一下肩头，呐呐地：“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做。莲华姐……”
　　“他妈的要老子说几次？敢再叫一声姐，我拧断你的脖子！”话音刚落，莲华就伸指弹在赤灯的额上。赤灯反过来，双目暴突地瞪着莲华。“这丫头的恶行已经令你受够了苦，你要不知悔改地还替她申辩……”赤灯突兀地探手，抓住两根金链狠狠地一扯。
　　幽暗的空间里一阵急促的撞击声之后，沓无声音。
　　莲华双眼大睁，呆呆地看着赤灯。不只她，月莲也是一脸傻相。两个女人都大张着O型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王威伸手盖在莲华的锁骨上。之前还汩汩冒血的伤口，在他双掌覆盖下慢慢愈合。
　　赤灯挑眉，月莲颈间吱嗄作响地面向莲华。“莲、莲华姐……”她很想问，又怕得不敢问。光是看莲华的表情，月莲已经感同身受。
　　赤灯很恶劣地笑着，一边勾起两根带了血肉残渍的金链。“痛不痛？”他问。“不是很痛吧？这算是那些糕点的功劳呢，还是我成功让你分神的功劳？”
　　莲华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身子骨微软，虚弱地倒进王威的怀里。
　　“喂！撒娇的时候看个场合和时间吧！”赤灯不满地皱眉。
　　莲华不理他。她细细感觉，微微皱眉。“有点痛、又有点不痛……”她从王威怀里探出半个头。“奇怪了，你怎么做到的？”当初被贯穿的时候，莲华痛得要死要活；现在被赤灯拔出来……似乎，没感觉？
　　赤灯歪着嘴邪笑。“等会儿就有你痛的了。”赤灯丢下两根长链，顺手拎起月莲拖向寝殿门口。门外走廊幽暗不明，半个人影都没有。赤灯满意地笑了，他回头示意。王威立即抱起莲华，奔向赤灯。中途，王威的脚步略显迟滞——抱起莲华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只是感觉到莲华若有似无的体重时，王威脚下突然生出一个踉跄。
　　“哎！”王威的动作牵扯到莲华的肩伤，顿时有火烧火燎的陈旧痛楚侵袭意识。莲华咬唇。
　　赤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香木递到莲华的嘴边。“咬着！”他轻声命令。“这是阎青从瑶池里偷偷掰下来的仙木，再用神术加持之后可以缓解灵体上的痛苦。”
　　莲华呆滞地看着香木半晌，呆呆地发笑。“谢谢……”
　　赤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撇开头。他推搡着月莲走在队伍前面。“要谢就去谢阎青吧。他每天哭个半死，说是为了你不仅掏空了自己的小心肝儿，还上天入地把偷鸡摸狗的事全做了一遍。”
　　“为了你，他把自己引以为傲的神格给强 奸了。”
　　这种比喻？莲华咬着香木瞠眼，瞥见王威微红的耳腮。莲华吃吃发笑，渐渐的、意识有些浑浊。王威小心地抱稳她，轻声说：“没关系，想睡就睡一下。这香木有催眠的作用。睡一觉，你或许会好过些。”
　　睡一觉？这种时候的莲华根本不敢阖眼。只要一时不出阴界，她心头的阴影就始终无法消散。事实上，女人的直觉从来不是多余的点缀——
　　“你们要去哪？”轻柔的笑语，令人毛骨悚然。莲华模模糊糊地掀开眼帘，绕过赤灯的背影，看向阴风狂啸的殿前空地——空地上，玄色长袍与墨色肩发一起，疯狂飘舞。
　　阎烨的目光牢牢固定在赤灯的身后，莲华细软如绸的长发在他的视线里微微飘摆。
　　“留下莲华。”阎烨垂眸，阴郁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