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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

  •   一九九二年五月一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天,彼时的古城西安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小雨。襁褓中的我悄然出现在了西安市雁塔区小寨路街道的一处军区家属院门口,清晨十分,正要出门的姬鸿山将军顺着哭声最先发现了我。

      他先是一惊,立刻意识到可能发生弃婴事件,本能地蹲下身查看我的状况,在目光相视地一刻,我突然止住了哭声,随即对着他嫣然一笑。后来爷爷跟我说,那一刻,自己竟然有些想哭。

      “小王!”他抱起我连忙呼喊警卫员!

      警卫员听后立刻跑向了他,“什么事,老首长?”

      “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你看没看见有谁来过这里?”

      见警卫员一脸茫然地摇头,一时间,很少优柔寡断的爷爷心生起犹疑,望着小寨越来越多的行人,盘算着即使我有幸不落坏人之手,这时如果有车辆进出,也可能在司机的视线盲区遭到碾压。眼下暂且没别的选择,只能先把我抱回家再从长计议。

      妈妈和奶奶这时已经起床,看到爷爷抱着个婴儿进门,第一反应都是:这是不是在做梦?

      “门口放着个孩子!”同样地,爷爷也像还在梦里,我的出现让他感到很不真实。

      奶奶第一个如梦初醒,对爷爷说道,“你先把娃放沙发上,看看身上有没有交待身世的字条。”

      果不其然,妈妈从我枕下找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张,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个女娃娃生于1991年12月9号八点左右,娃娃耳朵听不见,我们家太穷养不了,请你们大发慈悲,把娃娃养大。”

      慈悲的“慈”描了很多遍还是没写对,可以想见抛弃我的人必定没什么文化。线索很明显了,这原本就是一个贫困家庭,很可能在生下我半年后发现我的听力有问题,如此一来,经济负担更为加重,于是把我遗弃。还有一种可能和这个版本差别不大,不同处在于,也许我一出生他们就知道我是残疾人,治疗了半年实在没有信心钱也花光了,才做出了遗弃的行为。无论我的版本属于哪种,诸如这样的故事,社会上早已屡见不鲜。何况,我还是个女孩。(尽管事实远没有我原先以为的这么简单)

      在我来之前,这个家唯一的宝贝孙子叫姬遇,他大我四岁,我出现的那一年他刚上幼儿园。很多年后,姬遇对我说,在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第一时间把我划到了敌方阵营。

      “她丑死了,真难看。”这是姬遇对我的第一评价。这样说着,手伸向我的脸轻轻地捏,他突然觉得这真是好玩极了,原来小婴儿可以这么柔软,好似发现新大陆。而我对他捏脸的行为非但没有作出反抗,还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她的力气可真大。”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手指从我的手里抽出来,猛然间想到了纸条内容,将信将疑地问,“这个小孩真的听不见吗?”

      大人们此时也正想着这个问题,突然,姬遇朝着我的耳朵大叫了一声“喂!”见我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她真的听不见。”诊断完毕。

      全家人在该拿我怎么办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妈妈杨宁主张我留下,理由是我和他们有缘分,其实这只是其一。上世纪90年代初,“计划生育”正如火如荼地开展,政府号召每个家庭“只生一个好”。一年前,妈妈刚因意外怀孕做了人流手术,此时我的出现仿佛上天送给她的礼物,如果每家只能有一个孩子,她的夙愿一定是有个女儿,可偏偏性别不由人,生下姬遇以后,她的女儿梦也跟着落空。妈妈想着,我的出现一定是冥冥之中给她的补偿。

      奶奶不认同妈妈的看法,这位将军夫人身上具有多对矛盾体。首先,作为爷爷的发妻,她连自己的名字“赵建兰”三个字都写不好,年轻时还因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型异常瘦小;然而,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爷爷在创下丰功伟绩后非但没有抛弃她,还总是想方设法护着她。在这个家里,奶奶相当有威严,没有人因为她没上过学或者体型瘦小,就认为她可有可无。在苏联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主人公柳佳对同事说:“将军们的妻子怎么都又老又丑?要是我,肯定能当个出色的将军夫人。”同事回答她,“想当将军夫人,就得先嫁给中尉,跟他在边境上、森林里、沙漠上,过上20年。” 这段对白很适合她。

      总而言之,奶奶受她出身、时代和教育的制约,自然有她个人的局限性,但她亦有独属于自己的人格魅力。人人都说奶奶命真好,只有爷爷知道,在那些吃不饱饭的岁月里,如果没有奶奶的付出,他也许早就饿死了,又怎会有后来?

      奶奶对妈妈说,“一个来路不明的娃突然来家里,耳朵还有问题,连她亲生父亲都不要,凭什么我们来养?退一万步,就算我们收养她,可咱家没人接触过聋哑人,能不能养好又是一个大问题,小遇爸在新疆,你又忙,我年纪大了,一个活蹦乱跳、身体健康的小遇都耗光了我的精力,小遇是我的亲孙子,再辛苦我也没怨言。可这个孩子一来跟我们没半点关系,二来又听不见,你不可能指望让我们老两口照顾这个孩子吧。”

      她把手搭向了妈妈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决定养一个孩子是大事,可不是过家家。既然养,咱就要对孩子负责,如果没有能力,倒不如狠下心,干脆从一开始就给她找别的归宿,不能让我们把孩子耽误了,你说是不?”

      奶奶话音刚落,我便歇斯底里地哭闹了起来,小脸都被涨得通红。“这孩子是在跟我们表达不要把她送走吗?”听到我突如其来的哭声,同样是母亲的她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随即对我更多了几分心疼和不舍,将我抱起后把自己的脸贴向了我的脸,“乖乖,小可怜不哭……”

      听妈妈这么一说,奶奶也同样心生起了巨大的悲悯之心,和妈妈一起安抚我。

      伴随着我这阵撕心裂肺地哭声,姬遇先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当我的哭声在他的耳朵里越来越小后,幼小的他竟然也突然意识到听不见声音的我是那么可怜,他连忙放开自己的耳朵,“她是不是饿了啊?我去给她拿点吃的。”说着就跑去厨房拿来他最爱吃的虾条,拆开袋子拿起一根就要喂给我吃。

      “小傻瓜,小婴儿不能吃这些,只能喝奶。”妈妈对姬遇说话的时候,同时也在检查我是不是需要换尿布了。

      爷爷终于说话了,在外他是人人敬畏的老首长,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是个骨子里充满大爱的男人,在绝对理性的外表下,拥有着赤诚的善良和同情心。此时他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哎!这是个可怜娃,本身残疾又被不负责任的爹妈抛弃,没爹疼没娘爱的怪叫人难受。不管怎么样,在给娃找到归宿以前,只能先由我们照顾她了。”

      就这样,我姑且被安置在了姬家的这幢二层楼中。姬鸿山是这里的主人,他是姬遇的爷爷,也是我的爷爷,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爷爷外形高大威武,一副天生的军官相,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战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新中国成立后,继续为和平年代的国家建设呕心沥血、不辞辛苦,他把一生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挚爱的祖国,在被授予陆军少将的军衔以后,更加严苛地坚守爱党敬业、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不仅如此,在儿孙的教育问题上也一贯致力于身教大于言传,在对他人高标准要求的同时,对自己也从未松懈过。

      在他的要求下,姬遇从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起,每天早上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地六点起床跑步。所以不论是基因还是后天锻炼,姬遇的身体素质都异常过硬,在健康方面,他从来没有让大人操过心。

      墨菲定律的定义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在爷爷将我抱回家的前一天,妈妈和奶奶刚聊起过,“宋家那对双胞胎今天又生病去医院了,还好咱们小遇的身体好,这让咱们少操多少心啊。”第二天就来了一个身体有残疾的我。

      姬遇以为他会很讨厌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在我到家的第一个晚上,他就喜欢上了举着奶瓶给我喂奶这件事。大人看到一个小孩照顾另一个更小的小小孩也觉得有趣极了。

      “你喜欢这个妹妹吗?”妈妈逗趣着问他。

      “不喜欢,但也不是特别不喜欢。”他别扭极了。“小婴儿真麻烦,但是也挺好玩儿的。”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在我睡着后,妈妈把我放在了姬遇小时候睡过的婴儿床里。一上午的时间,他尽在婴儿床前来回晃悠,想把我弄醒,却又有些忌惮我的哭声,这种犹豫可把他着急坏了。

      在吃过午饭后,姬遇好不容易被奶奶哄睡着,结果就连他的梦里都是家里多了个小宝宝,梦醒后赶紧来婴儿床前确认我是否还在,他很担心我的出现是否只是他午睡时做的一个梦。在确定我还在以后,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放心。

      后来我在和姬遇的交换日记里看到他写:从那时起,我就预感到我的生活将会出现更多的期待,我其实特别怕家人把她送走,可是又不好意思跟他们说把她留下。如果这是一只小猫小狗我一定不会不好意思,但莫名地,在面对一个小婴儿的时候,四岁的我竟然失去了表达内心的勇气。

      大人们看到姬遇因为我的出现而变得很不一样时,内心同样受到了冲击:一个孩子终究太孤单了吧,孩子可能真的需要一个幼时一起玩耍,大了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啊。妈妈特意给爸爸打电话说了这件事,爸爸像爷爷一样长叹着气,如此戏剧性的情节竟然发生在了自己家里,我的突然出现,同样令远在新疆的爸爸心绪倍感复杂。

      “我经常不在家,这件事还得你们商量定夺。前段时间刚出完一个任务,应该会有一个假期,我也会尽快回家一趟。”爸爸把我的问题全权交给了家里其他人。

      爸爸叫姬明军,名字很有60后一代的年代特征,他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孩子,独生子在那个年代还不常见。由于奶奶瘦小的身形并不适合分娩,所以她在生爸爸的时候遭遇难产,险些丢了性命,因为这样,在生完爸爸以后,爷爷坚决反对再要孩子,太奶奶为此还虐待过奶奶,但由于爷爷的态度异常坚决,所以爸爸还是成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爸爸完美地继承了爷爷高大英俊的身形体貌,虎父无犬子,长大后还延续了子承父业的军人之路,以优异的成绩从军校毕业后成为了一位英勇的拆弹专家,年纪轻轻已经是位校级军官。

      临挂电话前,爸爸对电话里的妻子说,“宁宁,你有哥哥所以你不懂独生子女的遗憾,尤其在小时候,我记得以前别人打架都有兄弟帮忙,可是没人帮我。还有将来家里有事需要分担的时候,你看,现在我就离爸妈这么远……我其实,一直不希望小遇和我有一样的遗憾……”

      也许是白天睡饱了,晚上我开始大声哭闹,在姬家的第一个晚上,我成功把所有人推向奔溃的边缘。此时的姬遇已经失去了白天对我的兴趣和耐心,晚上十一点,往常早该睡着的他捂着耳朵在被窝里疯狂讨厌我。

      奶奶对妈妈说:“小遇明早还要上幼儿园,你也得上班,先把娃给我吧。”这个点何尝不是奶奶早该入睡的时间。

      妈妈拒绝了奶奶的好意,“还是我来吧,妈,我在这边哄孩子,您哄小遇,今晚别让他在自己房间睡了,把他带你们房间和你们一起睡。”

      奶奶点了点头,皱起眉头提出疑虑,“你说这孩子耳朵听不到,怎么还能哭这么大声?都说聋哑人,我记得聋子不都是哑巴吗?这不,还有十聋九哑的说法。”

      “聋是因为听力器官有问题,发声是用声带,只要孩子的声带没问题就肯定能哭,十聋九哑的‘哑’指的不是不会说话,是说不了话。这倒提醒我了,如果这孩子只是听力有障碍,那从理论上讲,说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能解决听障,就不至于因聋致哑。”妈妈在回答奶奶的问题时,一下子豁然开朗。

      “这丫头太可怜了,我们小遇小时候呀,你只要给他念故事书、唱摇篮曲就能把他哄睡着,可这孩子她听不到啊,不管我们怎么哄,她感受不到我们的声音。”妈妈抱着我,开始抚摸我的背,“既然这样,只能用触觉让孩子安心了。”不间断地抚摸了一个多小时后,妈妈终于把我哄睡着。

      第二天是星期一,爷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六点钟叫醒姬遇。昨晚我的哭闹声实在太大,直到十二点多,姬遇还是被我吵得毫无睡意。后来,他好不容易刚睡着,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狂风暴雨”,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连睡着的时候都在紧锁着眉头。

      “果然还是不行,我们完全没有带聋儿的经验,这样下去还会影响小遇的正常休息。”一大早,奶奶悄声对爷爷说。

      “别急,我今天先去派出所报案,再从亲朋好友中打听,看看有没有靠得住的人家有收养孩子的打算。”爷爷一边安抚着奶奶,一边心疼地看向自己的孙子。

      注:《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Recuerdos de la Alhambra):西班牙吉他大师弗朗西斯科·塔雷加((Francisco Tarrega-Eixea))作曲,他被誉为“近代吉他音乐之父”,古典音乐浪漫主义时期伟大的吉他音乐复兴者。此曲是他最主要的代表作之一,被称作吉他世界中的“名曲之名曲”,全曲采用轮指的演奏手法,给人以“珠落玉盘”的感受,表达了作者对昔日时光的无限回忆。

      阿尔罕布拉宫是中世纪时由北非侵入西班牙的摩尔人所建立的格拉那达王国的一座宫殿。15世纪时,西班牙人开展复国运动,把侵略者赶出了国境,于是格拉那达王国的这所废宫遗址给后人留下了很多回忆。据传说,某一天的黄昏时刻,塔雷加来到了格拉那达,眺望着在夕阳西下背景衬托之下的这座昔日富丽堂皇的废旧宫殿,引起了他无限的感慨。当天夜里,他就将脑海中浮现的回忆主题用震音技法(即轮指技巧)来描述,写成了一首吉他独奏曲,并加上了《祈祷》的副标题。全曲由于运用了震音技巧,充分表现了作曲家迷蒙,回忆,幻想,憧憬,以及感慨万千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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