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听觉障碍》延小丹

1、祝福你小姑娘

　　在北京音乐学院附中高中部的面试教室中，伴随着《梁祝》最后一个音的落下，演奏着古典吉他的女吉他手终于得以长抒一口气。曲毕，她站起来，目光笃定地看向台下坐着的三位考官。

　　坐在正中间的考官叫柳霏，这版改编的《梁祝》正是出自她手，显然，这又是一位她的仰慕者。柳霏是北京音乐学院古典吉他专业最权威的教授之一，她年龄不大，却已经是中国为数不多的世界级古典吉他女演奏家。此时她头也没抬，看着资料面无表情地发问。

　　“名字叫姬小雨是吗，今年16岁。资料上显示你在之前一直读的是普通学校，可今天来面试的其他学生初中就已经在音乐学院附中，有些甚至是音乐学院附小。比起这些学生，你认为你的优势是什么？”

　　女孩听后，低下头思索良久，就在考官们面面相觑准备喊下一位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撩开了自己的头发，缓缓开口道。

　　“这不是耳机，它叫人工耳蜗体外机。如果摘掉这个，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的声音清甜，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众人纷纷倒吸凉气，柳霏也突然失了声，先前面无表情地脸部顿时呈现出了茫然与震惊，她连忙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位考生的资料，才在被她忽视的备注栏内看到了四个字：听障考生。一时间，柳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索性，没等她开口以前，台上站着的女孩继续清晰缓慢地说。

　　“我是先天听障患者，一个在出生时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女婴。这是别的音乐生没有的故事。”

　　停顿片刻，她嫣然一笑，“听障人士演奏音乐，这种特殊算不算一种优势？”

　　这时，在三位考官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饶有兴趣，所有人都从资料中抬起头，开始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位站着的女孩——她留着及腰的长卷发，穿着一袭大方得体的红色演出长裙，与手中木色的古典吉他相得益彰，一米六左右的身高，有些微胖的中等身材，长着一张并不能称得上漂亮的脸，五官甚至有些许扁平，一双单眼皮没有给她传统审美中的大眼睛，脸上亦无明显妆容，唯有闪闪发亮的唇彩格外醒目，她始终保持微笑，这使人不自觉陷入到她婴儿肥的脸上充满自信的嘴脸。

　　显然，这不是一位美女。但是她的腰板挺得笔直，阳光开朗的神情让人愉悦，这份强大的感染力不知不觉使人忘记了她相貌上的普通，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位令人过目不忘的年轻女孩。在所谓丧文化盛行的时代，眼前这位女孩有着一股完全不同于同龄人的精气神，那份自信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尤其在她这么坦然地说出自己的身体缺陷后，你仿佛以为她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这和人们对残疾人的刻板印象太不一样了。

　　坐在右侧的男考官忍不住问，“既然你的耳朵……我是指听觉障碍，那你为什么还会选择音乐？”说到听觉障碍四个字，他动了怜惜之情，紧接着说，“你可以先坐下。”

　　女孩快速将手中的吉他放进旁边的琴盒里，用一秒的时间熟练地扣住琴盒的扣子，随即坐回到椅子上。

　　她一如既往缓慢而清晰地说，“很多生活中看似我们能掌握的选择，到最后你都会发现，其实我们根本没得选。我很喜欢柳霏老师的一句名言：‘不是我选择了吉他，而是吉他选择了我。’一样的，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我选择了音乐，不如说是音乐选择了我。就像我说的，我是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残疾女婴，但我有幸在被爱包围的环境中长大，所以我能够配助听器，做人造耳蜗手术，还能够学到吉他。”

　　柳霏听到眼前的考生引用她说过的话，不由地有些动容，更加好奇起她的经历，“你是今天面试的最后一位，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给你时间来听你的故事。”

　　女孩依然微笑着，很快做出了回答，“这太长了，事实上，听障会影响语言表达，我怕我的语言能力不足以支撑我讲这么长的故事，我也不太习惯做没有准备的事。”

　　柳霏以为这是对她委婉的拒绝，面上有点尴尬，同时又在心里感到些许遗憾，但她依然很有风度地说“没关系。”她接着说，“其实你的语言能力已经很棒，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你和正常人不一样。”

　　“感谢您的鼓励！”她依然微笑。

　　接着这个始终微笑着的女孩话锋一转，看着柳霏的眼睛，用一种比刚才更加严肃地语气说，“今天，我来面试不是为了被录取，我知道自己的演奏还有很多欠缺，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走音专这条路，但我恳求柳教授能够考虑收我做您的关门弟子，免费教我古典吉他。作为交换，我不久前刚刚完成了一本自传，里面有我全部的故事，如果您能答应我，我愿意把书稿拿给您看。不知您是否愿意成为这个故事的第一位读者？”

　　柳霏越发觉得有趣了，一扫多天来奔波世界巡演的疲劳，她不自觉地伸了个懒腰，整个身体放松了下来，靠在椅背上，没有过多的思考就给了小姑娘答复，“用一个故事换我的时间……”柳霏一直严肃地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好吧，你赢了，你的故事对我来说确实太有吸引力，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站在这里的。所以……我答应你。”

　　一周后，附中高中部古典吉他专业的录取名单公示，她落榜了。意料之中的事，优秀的学生太多，就像柳老师所说，其他考生都是初中甚至小学就在音乐学院学习了。那一天，柳霏在首都机场等待飞往伦敦的航班时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发给了她。

　　小雨你好，我是柳霏。你在这次面试中的表现非常出色，已经充分展示了过人的音乐天赋，但古典吉他是音乐学院中很小众的专业，每年的录取人数非常有限，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录取最优秀的学生。正如你所说，你目前的演奏还有些许欠缺，所以很遗憾。但我既然已经答应收你做关门弟子，只要我没有演出，每个周末你都可以来我的私人工作室接受一个小时的指导。祝福你小姑娘！

　　发出去短信后，广播里通知登机。柳霏上了飞机后锁好安全带看向窗外淅淅沥沥地小雨，小雨、小雨……回过神后从包里拿出小雨寄来的书稿，打开第一页，纸张中间写着——

　　我曾向姬遇许愿：“要把我从出生到初三的人生写成12个篇章，每一篇章用一首古典吉他曲的曲名来命名。”当你因我的故事而感到烦乱或欢愉，听着这些曲子，或许可以帮你走进另一个跟你截然不同的世界。回忆的起点，从一首《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