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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泪》《雨滴》 ...

  •   几天来,倒有不少人跟姬家打听我的情况,可但凡得知我的耳朵可能有缺陷后,嘴上说先和家人商量给回话,实际上再也没有任何后话。

      我依然白天睡得死沉,一到晚上就判若两人,变得无限活跃,活跃的方式当然就是可劲哭闹。妈妈给外婆打电话说,“这丫头有副金嗓子,绝对有唱女高音的潜力!以后带去给您瞧瞧。”在妈妈自己还浑然未觉的时候,就已经把她当成了她的女儿。

      这么几天折腾下来,全家人都被我搞得近乎神经衰弱。姬遇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原先固定的早起晨跑和傍晚练琴都被搁置,周末即将到来,他的钢琴课在周六,这意味着周四晚上再困都得练琴了。

      关于姬遇学钢琴这件事,几乎每个人都感到不解,为什么妈妈自己就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老师,还要专门请别的老师给儿子教钢琴?

      由于被太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妈妈干脆一言以蔽之:“教自己孩子批评起来会更狠,表扬起来又更难,所以我不愿意教我儿子。”

      其实这和她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妈妈出身音乐世家,外公杨若虚和外婆冯芷怡年轻时皆留洋,他们一个弹钢琴一个唱女高音,俊男美女一对璧人,琴瑟和鸣天作之合。可是在教自己儿女的时候,对专业一丝不苟的外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给妈妈制造压力,一个句子经常弹成百上千遍才能勉强让外公满意。尽管妈妈最后继承了音乐的家业,可大舅却在高压下彻底对钢琴厌倦,古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舅在放弃了曾经奋斗过的音乐之后,阴差阳错成为了外交官,还因此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挚爱。

      对于妈妈来说,不愿作为老师亲自教儿子是一码,作为家长跟着他陪练又是另一码。晚饭后,妈妈先把我托付给奶奶,接着把姬遇叫到钢琴前督促他抓紧时间练会儿琴。姬遇的钢琴老师是妈妈的大学室友,她们都是“铃木钢琴教学法”的推崇者,作为初学者的姬遇练的正是这套教材。

      铃木钢琴教学法共有七本书,每本书都有10到15首曲子,初学者需要循序渐进才能逐步攻克这套教材,这也意味着如果没有练好前一首,就没有办法学习新的曲子。这时候,学琴半年的姬遇已经弹到了第三册的小奏鸣曲部分,妈妈站在姬遇的旁边拍着手为他打节拍,坐在钢琴前的姬遇和平时判若两人,他认真而显成熟,乍一看,完全不像一个四岁的孩子,此时的他抿紧嘴唇一遍遍练习着老师布置的曲子。

      就在琴童和陪练双双进入到了练琴状态的时候,来自楼上狂风骤雨般地哭声扰乱了钢琴的悦音,一曲结束仍然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妈妈无奈地摇头,示意姬遇先自己练。走上楼从奶奶手里接过我后,妈妈抱着我下了楼,将我放在了钢琴上,像之前安抚我那样,抚摸着我的背跟姬遇说:“你别停,继续弹。”琴声响起,奇迹出现了,只在一瞬间,我立刻止住了哭声。母子二人同时惊讶地对视,姬遇刚一停下来,我马上又哭了起来,姬遇试探着继续弹了几句,我又立刻恢复安静,如此一两次实验后。

      一个非常显然的结论被得出:钢琴声可以止住我的哭闹声。

      “难不成这小家伙不是聋儿?”想到这里,妈妈很是激动。姬遇同样开心极了,还让妈妈把我放在他的旁边,由他握着我的手带我一起弹琴。

      这天晚上,我在姬遇的琴声中安眠,一整晚再也没有发出过哭闹声。可我还是让妈妈失望了。

      第二天妈妈立刻对我进行了新一轮测试,结果得出我果然是听不到的,原本就是意料之内的事,这时却被空欢喜的惆怅伤到了,“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听不到,明明这么喜欢音乐呢。”

      至于为什么我会被姬遇的琴声影响?母子二人同样做了实验,结论是:姬遇的琴声还在,但只要我在别的房间就还是会哭;可是只要我能看见他弹琴,就会顷刻安静下来。所以不是钢琴声起作用,而是姬遇弹琴的画面影响着我的情绪。

      即便空欢喜了一场,所有人还是为我的反应感到惊喜,尤其是姬遇。在他知道他弹琴的样子可以安抚我以后,自觉练琴的时间明显更长了。

      1992年的六一儿童节是星期一,在这天,我来这个家一周时间了。也是在这天,上午在幼儿园表演节目的时候,姬遇一抬头就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爸爸。对于这一幕,姬遇后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Top3之一。

      幼儿园上午进行儿童汇演,姬遇正用电子琴弹着《南泥湾》的时候,也许源于父子间的感应,姬遇刚好抬了一下头,就一眼看到了穿着军装站在台下最后一排看着他的爸爸。之后的旋律他频频出错,即便如此,他还一直抬头看向爸爸,错的越多小脸越红,这可逗乐了台下的老师家长,“你看这个小男娃太有意思了!”

      好不容易捱到一曲结束,姬遇窘得忘记对台下鞠躬,直接跑下了台,可在主持节目的老师上台报下一个节目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还没鞠躬呢,于是又连忙跑到台上站在老师旁边对着台下鞠了个躬又跑了下来。所有人纷纷大笑,幼儿节目的精华就在于出错呀!

      不管表演节目的时候多么窘迫,现在终于来到台下见到了久违的爸爸,姬遇突然害羞了起来,还是爸爸先拉过他的手夸他,“我儿子弹得真好。”

      “其实我可以弹得更好的。”小姬遇的样子一定可爱极了。(我真想看啊!)

      爸爸摸了摸他的头说,“那就好好努力!儿子一会儿想去哪儿?今天不管你想要什么老爸都给你买。”

      姬遇想了下对爸爸说,“我想回家看妹妹,就是突然来的一个妹妹。”

      原来,爸爸是从火车站直接来的幼儿园,到现在还没有回过家。一旁的妈妈对爸爸说,“我说的没错吧,儿子很喜欢这个妹妹的。”

      爸爸见到我的第一眼和姬遇的想法一样,也是觉得我丑丑的,还以为这是个男孩子。他抱起我之后我就一直哭,搞得他颇为尴尬,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是问,“这孩子真的听不见吗?”说完在我耳朵旁大叫了一声,我和刚才一样还是在哭,爸爸不大看得出我能不能听见。

      姬遇献宝似的把抱着我的爸爸拉到钢琴旁,自己坐在了琴凳上开始演奏,随着姬遇弹琴动作的开始,我立刻止住了哭声。

      “还有这一招!她能听到琴声吗?”爸爸惊讶地问。

      妈妈摇头,“我之前也这么怀疑过,但应该听不到,她可能只是喜欢看小遇弹琴的样子。”

      看着姬遇傲娇的神情,爸爸对妈妈说,“这女娃,你和爸妈是怎么想的?”

      妈妈说她潜意识是希望我能留下的,但对照顾我没什么信心,奶奶持反对意见,但也只是建议的口吻,并没把话说死,爷爷至今都没有明确表态,可我是爷爷抱回来的,看得出他对我很是怜惜。

      至于姬遇,随着我的到来,他是家里变化最大的一个,尽管这周被我吵得没睡好,但是明显比之前更开朗了,尤其在他知道我喜欢看他弹琴以后,这两天练琴也自觉多了,积极性很高,这是以前根本不敢想的事。

      爸爸揽住了妈妈的肩膀,“我没在你们身边照顾,真是辛苦你了。”

      姬遇一直在偷听爸爸妈妈的对话,此时的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们是不是要把她送走?”

      “你希望当她的哥哥吗?”爸爸反问他。

      姬遇低下了头,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安静极了,谁也没有说话,远处沙发上坐着的爷爷奶奶也在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应。当姬遇再次抬起头时,清澈地眼中已经噙满泪水,他迅速背过身,用袖子擦干还没来得及流淌而出的泪。空气里安静极了,依旧谁也没有说话。

      他转过身,对着爸爸点了点头。

      “留下吧,这个丫头注定是我们家的闺女。”爸爸对爷爷奶奶说。“我平常不在家,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话,这是我为小遇说的,他需要这个妹妹。”

      原本我的名字应该让爷爷取,但爷爷把我的取名权交给了孙子。

      姬遇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想让她叫小雨,姬小雨,从天上下的那个‘雨’。”

      “可是你也叫小遇,要不要再想一个字?”妈妈建议道。

      “我就想让她跟我叫一样的名字!”

      小孩子往往喜欢和别人拥有相同的东西,——相同的姓,相同的铅笔,甚至相同的名字。我从小就很羡慕班里那些姓张姓李、姓王姓刘的同学,因为很多同学都姓这些。(尽管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我也是这些大姓的一员)不知何时起突然就变得不喜欢了,走在路上和人撞衫会尴尬,和同学买到相同的发卡也会不自在。

      长辈们习惯把姬遇叫成“小遇”,随着我这个“小雨”的出现,两个名字难免会听混,这必然会给日常生活带来不便。妈妈说那再给妹妹取个小名吧,姬遇想了想,突然坏笑起来,“叫鸡蛋,你看她的头长得好像鸡蛋。”家人顺着他的话看向我,顷刻间全被逗得哈哈大笑,于是从那时起,家人叫我蛋蛋。这是几乎和姬小雨同一时间诞生的名字。

      另一方面,由于能够证明我是弃婴的依据简单又充分,从派出所报案以后,我的亲生父母始终没有出现,这些因素加上姬家本身的优势,使得我的收养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

      就这样,我以姬小雨的名字和姬家女儿的身份留在了这个家。跟着一起留下的,还有我和姬遇的默契,这种默契使得我们在此后的人生中不断在相互温暖与伤害中兜转徘徊。我们亦彼此成就,如果我没有他,如果他没有我,命运的齿轮都绝不可能转向另一个本不可能去往的方向。

      我的名字加在姬家户口本上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在此期间,大人数次带我去医院做身体检查。经过几轮听力筛查后,如纸条所写,我被诊断出患有先天的神经性耳聋,医学上暂时还没有治疗办法。

      听力残障分为一到四级,最严重的是一级:一级不能靠听觉进行交流;我被判定为二级,这是听力功能严重受损的级别。这意味着在没有助听设备的帮助下,与他人交流会严重受限。举个例子,在没戴助听器的情况下,要一架飞机从我耳边飞过的音量,才能被我的听觉感知到。

      养儿难,养我这样的孩子更难,如果想让我接近正常人,时间精力和金钱的付出缺一不可,我的亲生父母把这份压力转嫁给了陌生人。从决定收养我以后,这个家的每个人都在为我倾其所有。

      1993年年初,在我满周岁后不久,他们给予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对助听器,为了这对助听器,妈妈花掉了自己一年多的工资。

      正如很多人问妈妈为什么不亲自教自己孩子钢琴一样,也有很多人问过我,“戴上助听器你能听得到吗?”只有汪锐尔问我,“你能听清楚吗?”这是后话。

      事实上,助听器固然重要,但人们往往把它想得过于美好,以为只要花了很多钱戴好它就可以马上听说清楚了,真相是,远远没这么简单。助听器是一种精密的电声学仪器,在听障人士戴好助听器听到声音以后,还不能等同随之就拥有了正常人的听力器官,佩戴助听器仅仅是一个开始。

      对聋儿来说,能听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如何让听障宝宝开口说话才是最难攻克的一关。

      宝宝开口说话,看起来非常容易——因为从孩子一出生,就开始聆听声音的各种美好,言语功能也子啊不断地建立和完善,但这只是对于听力正常的宝宝而言。然而,对于失聪多年的孩子来说,开口讲话就像铁树开花一样困难。因为在长期的发育过程中,耳朵没有和大脑一起工作,没有承担它应尽的责任,这样长期缺乏配合就会导致宝宝对声音没有很好的感知能力。

      无论是喧嚣的马路还是乡间的鸟语,在听障孩子的世界里都是一样的寂静。由于听障人士没有对声音的概念,所以大脑也不会对声音做出任何反应和思考,这样就直接导致了声带健全的聋儿最后往往会失去说话的能力。

      毫无疑问,佩戴助听器越早越好,拥有这样尽心为我付出的家人,已经让我比那个年代大多数的聋儿幸运了太多。然而在我快两岁还依然不会说话的时候,妈妈这才恍然意识到,养育我的重担才刚刚拉开大幕。可当时的她还万万没想到,在此后好多年,全家人都跟着我,每天都在打着一场接一场的战争。

      注:①《泪》(Lagrima):西班牙吉他大师弗朗西斯科·塔雷加(Francisco Tarrega-Eixea)作曲,同前一章《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为同一位曲作者,故在此不做过多介绍。
      《泪》是一首舒缓、优美又略带伤感的吉他曲,关于曲名中的“泪”,我对此理解的是,它指的并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更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流下了快乐而兴奋的泪水。

      ②《雨滴》(raindrops):林赛(Lindsey, G. C)作曲。整首曲子应用滑音技巧演奏,整首曲风欢快而自然,此曲除了吉他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种乐器代替得了。
      《雨滴》描写了雨过天睛后,漫步于林中小径,聆听枝尖叶梢滴水的情景。它以清新美妙的旋律、诗一般的意境,打动了无数人的心。如果将这里的雨滴比作一位调皮可爱的少女,小雨就是这位少女,她一直忧伤,但也一直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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