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神者今天成功退休了吗》久明

36、第 36 章

　　“海尼森急电！”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〇年，五月五日二十二时四〇分，一道超高速通讯从三点六光年外的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星海尼森发抵休伯利安，发信人姓名显示是来自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优布·特留尼西特的紧急命令。

　　看到这个名字，先寇布英挺的长眉一跳，立刻制止了传令兵，转向杨威利建议道：“开火吧，提督。区区同盟议长的位序哪能排到未来的帝国皇帝之前。”

　　“对呀，学长，”正在最前线的亚典波罗看着炮口锁定的伯伦希尔银白色的倩影，通过视讯联络由衷地附和道，“起子扎进了香槟瓶口，帽子也捏在了手里，就等着你一声令下，要狠狠甩到莱因哈特那张漂亮的脸上去呢。”

　　杨威利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伸手招呼传令兵过来。在黑发提督的身后，付丧神们纷纷和三日月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地把手按上刀柄警戒。

　　任由谁也不能想到，包括端坐于伯伦希尔内静候死神海拉展露她可怖侧脸的莱因哈特也不能想到，这封十万火急从海尼森发来的超高速通讯在长度上简短得可怕，却在内容上将成为同盟三百年建国史上最重要的命令之一。

　　——自由行星同盟以即刻停止一切军事行动为证，接受银河帝国的讲和条件与要求。

　　尤里安扯下头顶的扁帽，凶狠地砸到指挥桌上，独角兽一样的少年喘着粗气，像头暴怒的灰熊，虽然还未完全成熟，但已能呲着锋利的獠牙发出暴烈的吼声。

　　“无条件停战？海尼森疯了吗！”他指着瞄准器准星正中的伯伦希尔，“明明我们就要赢了！”

　　“……不，就是我们赢了！为什么要停战？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同样的质问无声地掠过众人的心头，把行将迎接胜利的激动的潮红从他们面上一一抹尽，只留下苍白的怒气与凉意。

　　荒芜的压抑中，先寇布第一个厉声发言：“提督，我有话要说！”

　　杨威利却不看他，“中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摇了摇头。

　　“既然您清楚，”防御指挥官摘下潇洒多情的面具，灰褐色的双眼仿佛连发的枪口，“那就请由我不小心延误传达海尼森的停战指令——战场通讯嘈杂，”他扫过蓄势待发的付丧神们，“舰上人员复杂——总之，您正在全面进攻帝国军大本营。”

　　“这样的话，莱因哈特的性命、银河帝国的命运、以及人类未来的历史，就全都掌握在您手下那枚红色的发射按钮上了！”

　　啊，那颗因同盟政体为众人所避讳、却在无数个午夜在心头默默描绘过的芬芳之果，终于被这位出身帝国却在幼年流亡至同盟的前贵族，以旧时代式的优雅当众摘下，从中散发出的由权力、荣光、与胜利混合的甘甜气息。

　　即使是那条在天国花园里诱骗夏娃的毒蛇，也不能比此刻的先寇布更加雄辩有力。

　　“请快下决心吧！只有您才能让历史走上正轨！”

　　先寇布的论断掷地有声，反射到物吉脑海中，竟然也激起嗡嗡的回响，仿佛他说的并不只是一家之言，而是替代黑发提督以及他周边一干人等不能宣之于口的公论。

　　“……侵蚀者。”

　　“不。”一期一振按住想要行动的乱，看向黑发提督，“再等等。”

　　身处漩涡中心的杨威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但红茶已经放凉了。

　　“啧……”杨嫌弃地放下杯子，“中将你说的的确是一种可能。但可能可能仅仅是可能。踩高跷是白费力气，因为在高跷上也得靠自己的腿走路。坐上鲁道夫大帝的黄金椅子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他颇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可惜我更喜欢尤里安的手作呢。”

　　被点名的少年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接着是副官小姐按捺不住的低笑。

　　“听起来是适合您的通情达理的人生。”先寇布无奈地摊开双手，言辞间却不饶人，“不过，您是否想过战后自己的下场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刚刚松快些许的舰桥气氛重新变得紧绷。

　　“不要用词这么可怕啊，中将。当然是退役。同盟军队虽然有诸多差强人意，但薪水养活我和尤里安还是没问题。对了，”杨突然想起什么，“尤里安你也退役，十七八岁的孩子给我好好念大学去。”

　　“可是提督，我服役年限不满的话，根据托尔巴斯法案，您得返还之前政府借贷的教养费……”

　　“不要看不起同盟元帅的退休金啊，尤里安，未成年人就要有乖乖被成年人抚养的觉悟。”

　　眼见话题已然被岔开，副官小姐领命前去通知全军后撤，骁勇的防御指挥官不得不停下他的猛攻。

　　“好吧，”他退回到幕僚之中，从后袋摸出一瓶便携式威士忌，打开灌了自己一口，“身为成年人，我也要有接受该接受的事的自觉。”

　　然而先寇布未尽的言下之意却像盘旋在众人头顶的秃鹫，给即将降临的未来蒙上一重晦暗不明的阴影。

　　——同盟职业军人在人道行动的前提下以遵从政令为天职。这是杨基于民/ 主政/治的根本精神作出的选择。

　　——但倘若帝国提出以杨的性命作为交换和平的砝码，而同盟政府答应了帝国的要求，他们这些亲如一家的杨舰队中坚又该怎么办呢？

　　不知何人带来的苹果摆在桌角，削下来的果皮和茶叶经过高温水煮，变成一壶温暖馥郁的金红色液体。苹果的甜香之下自有一股酸涩，散逸到空气中和鲜红的皮色一道，直接冲激着物吉的感官。

　　“事情不该是这样。”金发的少年喃喃自语，要不是芥川龙之介此时远在伯伦希尔，他怕是要当面控诉手拿烟枪的潜书者个顶个都是大骗子。

　　爱琴海畔古老的女神曾经教导她选中的诗人，我们知道如何把许多虚构的故事说得像真的。

　　但就在此刻，从舰桥下方，从更远的视讯通话中，随着停战指令的传达，愤怒、绝望、悲哀、痛苦、侥幸混汇聚成骚动的潮水，复杂多变的人类情感之潮扑面而来要把单纯的胁差吞没。这些情绪的主人大多是小说家笔下轻描淡写的人物，没有面貌，甚至没有名字。但物吉亲眼见证过，他们在休伯利安上工作，交往，会开心、也有沮丧，饿了要吃面包，难过了要喝酒，甚至愿意为素不相识的少年兵节省一颗苹果。

　　正是因为他们，历史正在休伯利安之上活生生地、血淋淋地生成。

　　也是在这会儿，物吉忽然理解了审神者为什么把大家都从身边打发走。亲历历史的重演何其残忍。包括他自己，只要一想到无条件停战后的杨的遭遇，就忍不住要哆嗦着心、上前一步。

　　“有些事情不能让步。”

　　胁差这么想着，脚下也这么走着。

　　接着，他听到附近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道灵活的身影擦过眼角，物吉有些茫然地抬起纯金的眼眸。

　　——有谁比他更快行动？

　　是尤里安！

　　趁着众人心神不宁的当儿，少年中尉像一匹迅捷的儿马忽然挣脱了他可敬的主人，闷头冲向那枚足以决定历史走向的红色按钮。

　　与此同时，舰桥下方的操作席上腾起数道暗影，拙劣地操纵着士兵的上肢，试图向伯伦希尔开炮。

　　好在压切长谷部和山姥切国广并没有在先寇布放弃劝说后放松警惕。全能的打刀视任何环境都为主场，长谷部首先跳起，一马当先压切下去；山姥切国广随后，像一道凛冽的风刮过物吉耳际，踏着胁差默契掷出的刀面，后发而先至将一串刚冒头的溯行军收割干净。

　　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先寇布。

　　防御指挥官几乎在尤里安行动的刹那伸手勒住了儿马的缰绳。同等人数下，蔷薇骑士无人能敌。先寇布一抓一拧，充分展示出他身为尤里安格斗教师的才能，把人双手反剪到背后，摁住头直接掼到桌面。

　　反而是一直站在尤里安身旁的乱，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横着刀本想挡在杨跟前，结果回头一看，只见三日月和一期一振两振太刀一前一后把黑发的提督护得严实。依照乱对太刀在室内实际攻击速度的了解，至少在先寇布启动的当时他们就已经拔出了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先寇布不是侵蚀者？”小短刀左看右看，一脸懵懂。

　　如同扑住猎物的猛虎，先寇布矜持地冲杨威利扬了扬下巴，然后伸手拍拍少年中尉的脸。

　　“好孩子，虽然这么对你并非我本意。但相信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向来是没办法拒绝你的监护人嘛。”

　　一击不得手本来让少年如同蔫掉的百合一样委顿。听了先寇布的话，他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在他前方，不败的魔术师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神情是不变的柔和，仿佛眼下上演的不过是烂熟于心的荒诞剧目。但少年知道，隐藏在那柔和之下的，是再次从胜利走向胜利之后，独属于胜负师的深深的疲倦。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产生某种错觉，那双纯净的黑色眼睛是否也如舷窗外幽玄的宇宙，正以一种大自然式的伟大安宁，俯瞰着轮番演绎热烈、有罪、与抗争的人间呢？

　　少年咂着嘴，像条搁浅的鱼：“您，您怎么发现我不是‘尤里安’？”

　　听到这个问题，杨脸上的表情立刻鲜活起来。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右手用力抻平眉头，发自真心地抱怨道。

　　“你泡的红茶实在太难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