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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物象显形,无非五蕴积聚;人生百苦,莫不在于我执。若能挥刀斩断五蕴,放下我执,人便自然超脱于痛苦烦恼,得到心灵的大自在。

      北政所在隐居高台院之时,大约有感于丰臣氏兴覆盛衰之剧烈,便作如此了悟,为三日月宗近改名“五阿弥切”。

      而被以此名字约束的纯白太刀,褪去了世俗瑰丽的靛蓝与灿金,连刀尖上锋锐的煞气都圆融为皎皎的佛光。

      自观自在,行深般若,照见五蕴皆空。

      脏污的血液每滴下一滴,罗城门之鬼由执念构成的身体便更虚幻一分。

      黑乱的毛发最早脱落,然后是时间的灰尘。

      鬼怪身上逆转的历史越鲜明,乐师自身的存在就越接近空无。那是被强行拘束于此的逝者正在回归世界之河的征兆。

      挂在刀尖的藤原贞敏不甘心地发出嘶吼,持刀的三日月丝毫不为所动,任由他挣扎撕扯开更大的伤口。

      晴明似是不忍地把半张脸藏在桧扇下:“不杀之刃到底还是沾染了污血。”

      他这份感慨真心实意,叫杨文里忽然想起理应发生在遥远的此后、足利义辉与三日月之间的传闻。

      垂死的义辉将军将三日月宗近纳回刀拵、慷慨赴死之时,他心中涌动着的对至美之物的爱怜,应当也与此时的晴明相同吧。

      不过三日月宗近并不为此感到得意,甚至还因此稍稍有些苦恼。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用审美品评刀剑,但刀就是刀”。

      刀是杀人的武器,刀法是杀人术,在绝对和平主义者的眼中,用刀去杀人的就是杀人犯。杨本人对此深以为然。除非无差别地杀害手无寸铁的平民,否则无法对持刀人作出基于人道的审判。直接动手的如此,间接指挥的亦然。

      未来的某个银河系里,四百亿人因为出身、思想、信仰、政体正陷入漫长的交战中。在短暂的战争间的休整时光,杨文里收到过首都市民传真上门的歌颂爱国名将的表扬信,也收到过阵亡士兵母亲递交的“你与杀人同伙同罪”的谴责书。

      所谓名将的荣誉尽皆成就于无名者的尸山血海,从道义上来说,他与杀人凶手是一样的犯人。

      但实则他也明白,仅仅单纯地放下刀剑,和平不会因此平平顺顺地到来,幸福也不会因此长长久久地存在。

      这种螺旋般的精神悖论持续地隐秘地折磨着杨文里的内心。甚至体现在了他解放伊谢尔伦要塞的必要条件上——

      唯有彻底放弃自我求生的保障,以及不以单方面屠戮性命为目的,才能够开启要塞的绝对防御。

      至于启动雷神之锤,条件则更为苛刻。

      因此,若能够从对同类的有效杀伤中抽身出来,对杨的精神无异于一种莫大的放松。而全然地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为守护一份可以预见的希冀而活用个人的智力,更是帮他卸下了自我拷问心灵的包袱。

      从这一点上来说,时之政府的这份工作可算是差强人意。虽然嘴上没有承认,杨的心里却十分明白。

      不过,在他看来,付丧神却完全没有必要陷入人类的自寻烦恼之中。刀剑之所以锋利无当,不正是因为本质纯粹吗?

      “三日月宗近阁下。”

      杨文里不顾从藤原贞敏身上脱落的污秽,走到他的刀的身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三日月却无师自通地领会了来自审神者的肯定。

      他果断地从罗城门之鬼体内抽出本体,黏稠的血污纷纷滚落。长刀一甩,刀锋又雪亮清净如新。

      “心外本无物与理,便无从沾惹尘埃。”

      随着他落下回应晴明的话语,深邃的靛蓝与富丽的灿金重新从袴脚染上三日月的身体。华贵的衣装扫开灰尘,青年半跪下身,空着的手将审神者从头摸到脚,侧戴的流苏轻轻摇晃,最后喟叹一声,牵起审神者的小手。

      “幸不辱命。”

      =

      于人不经意时,罗城门之鬼的人形悄然消散。

      铮,铮——

      源博雅抱起玄象,玄象发出无人拨动的乐声。纯净的星光踩着节拍追逐着他的脚步。落脚在罗城门楼上的群鸦不鸣不飞,纷纷转动乌亮的小眼珠投以无声的注目礼。

      晴明跟在他身后,手执桧扇在虎口打着拍子,放声和歌。

      杨文里被三日月牵着,听不懂晴明的唱词,只觉得有些像深谷中的鹿鸣,有些又像大海上呼啸的风。

      那风吹开了宝船高耸的桅帆,也吹起了三日月宗近宽大的袍服,重重叠叠遮住了杨文里的视野。等到它们落下来时,杨才察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跟三日月松开了。

      漫天星光退让下去,天上人间最高之月在罗城门上翩然起舞。

      乐声、人声、与人影,萧萧瑟瑟,摇摇曳曳,杨文里的身体也跟着跌跌撞撞,仿佛他们脚下的不是高大坚固的城楼,而是颠簸于风波中的海船。

      后背撞上坚硬的箭垛,杨文里稳住身体重新去看。

      这是一艘一定很古老的船。两根高高竖起的桅杆下,整个船身都由木头制成,上面涂满厚厚的防水桐油,从头到位大约三十米长。十二只人工摇动的长桨好像古船伸入大海的脚蹼。

      杨文里抬头看去,密集的乌云间或漏下一点两点星光,风雨欲来。

      咚咚的鼓声穿透疾风,从望台传来,仿佛在对不逊的自然发起无用却无畏的抗议。杨瞧见年轻的藤原贞敏甩开叫嚷着的仆从,孤身一人走到船头,棉袍上金线织绣的唐草团花是这昏黑的晚上唯一的亮色。

      藤原贞敏手指轮扫,琵琶声声如铁骑出营,与汹涌的浪潮争锋相对。海浪高一尺,琵琶还要高一丈。仿佛在这船头,狮子与龙各自张开大口互相嘶吼,互不退让。

      最终海龙蓄力一击,从暂时平息的海下一跃而起,叼住狮子一齐跌回海中。藤原贞敏被大浪迎头打下,手中一松,琵琶就此掉入大海。

      传自唐国的乐器珍贵无比,藤原贞敏情急之下顾不得自身安危,追着琵琶翻上船头栏杆,眼看也要跟着跳下去。多亏忠心的仆从冒着风雨一把拽住,生生把主人拦了回来。

      大海胜过一局,愈发得意,更加放肆地戏弄着遣唐使归国的船队。杨文里差点被突然的海浪落差颠个跟头。

      贞敏的仆从得了主人的新命令,两人重新从室内小心地抬出了第二张琵琶。这次,杨眼尖地看见琵琶拨面上画着胡服的贵族青年飞杆打马球的英姿。

      藤原贞敏叫人把自己牢牢捆在桅杆下,再次拨动琴弦,琵琶铮铮琮琮,宛如滔天风浪中一块不起眼的礁石,渺小、微弱、却不可动摇。惶惶的人心受到他的安慰渐渐安定,就连疯狂的大海也不得不在毁灭却无法征服的挫败中平生出一股倦怠。

      琵琶声声绵延不绝,藤原贞敏仿佛不知疲倦,强风暴雨却渐渐偃旗息鼓。随着遮天蔽日的迷雾散开,极东的太阳重新跃出云层,照见海平线上一点黑色的陆地,越来越长。船上的海员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有的甚至面朝东方双膝跪地流着泪水祈祷。

      藤原贞敏的右手在琵琶拨面中心一划,余音铿然,宛如当头棒喝。杨文里浑身一震,再定神看去,安倍晴明也跟自己一样退到了箭垛边。

      “嘉祥三年的春天,藤原贞敏西渡唐国,有幸得到琵琶博士廉承武亲授,归国时又得赠三面琵琶。其中狮子丸在海难时被龙神夺走,另两面则抵达我朝成为国宝。一面拨面绘的是夏日群山间的一弯明月,故而得名青山;另一面拨面绘的是唐国马球激战的场景,就是这把玄象。”

      他的歌声停止了,狭长的双眼关切地注视着杨文里,大阴阳师仿佛早已看透杨刚刚目击的幻象:“国宝玄象之玄妙,阁下应当领会过了。如此美丽的声音,如果不能再响起,该有多可惜。”

      是了,如三日月这样美丽的太刀,如果不能再挥动,该有多遗憾。

      杨文里的目光随着晴明一道落到城头舞乐相和的两人身上。

      在晴明尚不知晓的未来,围绕着玄象琵琶本身,乃至于记录并不明朗的平安朝,寄托了太多人为的想像与期望。安倍晴明与源博雅其人映照在历史长河中的倒影,就如从太刀三日月宗近上凝聚出的付丧神一般,远非他们此刻真正的模样。

      何为“正确”的历史?是杨文里在意外来到平安京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时间溯行军认为历史来自于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所以他们通过回溯时间重新改写关键节点来修正“错误”。但在杨文里看来,从未来回望过去,历史其实是条无从选择的单行道,自然也就无所谓“正确”与“错误”。

      一个人的选择不足以左右时代之潮,一时的阴谋与恐怖也不能摆布历史的走向。

      登上藤原贞敏的幻之宝船时,杨曾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旁观者。和三日月宗近不同,他与真正的平安风雅之间终究隔着厚厚的时光与故纸。即使没有自己和三日月的参与,这桩玄象被罗城门之鬼所盗的悬案也会被安倍晴明与源博雅解决。

      可诚如大阴阳师所说,如果没有见证者,今夜的故事将由何人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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