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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罗城门荒废日久。

      人迹罕至的城门里头不仅做了野兽窝,也做了乱葬岗。

      暴雨初晴的夜晚万里无云,群星静谧地投下它们的注视。

      缺少照明的条件本应该让太刀寸步难行,但贞敏有如凝固的视线成了再好不过的指路针。

      三日月从横陈的肢体间走过,狩衣上金色的纱绫形隐隐反光,仿佛白骨间开出的密花。

      一切明暗交织在云的容貌与月的双眸之中,若是在明亮的白天则略逊一丝神秘,若是在无光之夜晚又有碍一段风华。

      他在晦明中行走,像美本身。

      随着他的走近,贞敏忍不住扣住自己的心口,那里的胸膛正像一架新造的风箱起伏着,发出仿佛野兽一样的粗重呼气。

      他几乎本能般想要做些什么来赞美,诗人的言语、或者乐师的曲调。但推翻自己同样也在下一秒钟。旧有的调式完全不够,唯有新的声音,必须新的乐调,才配得上此时的奇景。

      这让贞敏不禁收紧手心。琵琶颈上的丝弦不堪重负地□□。

      城楼下,源博雅的箭尖立刻循声指去。

      城楼上的三日月比他更快!

      金色的刀拵就像无形的月光,觑着这一点心神动摇的缝隙滑刺而入。贞敏手腕吃痛、下意识松开手。玄象直接砸到地面发出一阵混乱的杂音。

      一片浮灰中,三日月心疼地皱起眉头。但眼下并没有足够表达遗憾的时间,他紧接着举刀平刺,直把贞敏逼退好几大步,

      “三日月宗近,”罗城门之鬼突然阴森森地开口,“不要动。”

      “许你漫天要价,也得许我坐地还钱。” 三日月笑笑,保持一手举刀的威慑,才俯下身,想快点用另一只手捡起溅起一身灰尘的国宝琵琶,“玄象固然好,但我也不差啊。”

      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青年的四肢却仿佛被看不见的锁链捆紧了一般,忽然动弹不得。

      三日月面上不动声色,暗暗咬牙试图活动身体。他直觉这是某种有定身效果的阴阳术,但究竟要如何破解暂时还没有头绪。不如先稳住眼前之人,再徐徐图之。

      于是他放缓了口气:“告诉我你做了什么,贞敏?”

      “吾也不想这么做。”贞敏尖声反驳,“但是你先骗了吾!”

      他绕过三日月宗近寒气逼人的刀身,从窗边小心却快速地靠近。借着外面漫天的星光,三日月头一回见识贞敏的样子。他身上的棉袍半新不旧,绣着一团团唐国的花草,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缠在一块儿,盖住了贞敏大半张脸,这让他看起来不像个体面的遣唐使者,而更像一只初具人形的野兽。

      野兽单纯而热烈、目不转睛地盯着三日月宗近:“只要你不骗吾。所有从罗城门下走过的人,都会听到吾给你所作之歌。”

      说着,他又依依不舍地看向三日月身后:“就是因为他们,你才会骗吾。那就把他们先处理掉好了。”

      “你要做什么?”

      三日月无法回头,只能听见支援的脚步声从入口楼梯方向传来。打头的沉稳有力,想必是源博雅;后面叠在一块儿的碎步里,肯定有他的小审神者。

      果然,就在贞敏直起腰板的瞬间,明亮的流星穿堂而过。锐利的箭风直接把贞敏扫到了窗沿下。

      源博雅一击不中,手下不歇又是搭上一箭。但这次,贞敏没有再留给他出手的时机。只听得他蜷在窗户底下,连珠炮一样喊出众人的名字。

      “不许动!”

      博雅的弓永久地张开着圆形,杨文里的双手平举起奇怪的铁器,晴明一只手正要结印、另一只还探进怀里摸纸符。

      伴随着贞敏的喊话,某种未知的力量便在来人身上按下了暂停。

      是名字——三日月意识到其中的关窍——阴阳术中以人名为基本施展的咒术并不罕见。甚至宽泛地说,名字是确定物在世界中存在之位的基础坐标,一切阴阳术都建立在由形形色色的“名字”所标的森罗万象之上。

      以他自己为例,“三日月宗近”这个名字的标的是特定数目的玉钢、冷却材、木炭、砥石,以及把这些融为一体打造的三条宗近的心血。其中任意多一分或少一分都无法构成名为“三日月宗近”的太刀。

      因此,名字既是证明,名字也是桎梏。

      对于资深的阴阳师来说,掌握一个人的真名无异于掌握一个人的生死。即使是技艺平平之人,也能利用真名生出不小的祸端。

      “从谁开始好呢?”贞敏乌黑的眼珠掩埋在乱糟糟的头毛下,窟洞般没有光亮,好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杨文里三人间来回,“这是第一个教训,总得刻骨铭心些才好。”

      他一把扯过三日月,一只手卡着他手腕上的脉搏,一只手指着罗城门的不速之客一个一个名字叫过去。

      “源——博——雅——”

      似是为了显示全局竟在掌握之中,贞敏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

      “杨——文——里——”

      “晴——明——”

      听到这个明显与众不同的名字,三日月不由精神一振。同时,手下突然加速的脉搏也让贞敏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抓到你了!”

      他猛然向前张开尖利的五指,晴明纤长的脖子看起来经不起这野兽轻轻一折。

      “晴明!”无法行动的源博雅目眦欲裂。

      砰!砰!砰!

      陌生的爆炸声回荡在罗城门内。惊动了蜗居在门楼上的群鸦。鬼影般的使者们成群结队地逃向高空,彼此间发出粗哑的呼唤。

      刺鼻的火药味道呛得杨文里打了个喷嚏,在他正对面,罗城门之鬼被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得跌在地上。

      谁也不在意的小孩子还是保持着双手平举的姿势,没有变化,手上那造型古怪的铁器也没有发生形变。唯有细长的铁管口袅袅升起一缕青烟。如果此时有人大着胆子往前凑一凑、摸一摸,手上准会被烫出水泡。

      贞敏显然对此一无所知。被疼痛与忤逆激怒的鬼怪干脆四肢着地,顾不上一开始选定的晴明,像恶狼一样朝杨文里猛扑过来。

      “主公小心!”三日月恨不得一刀把他钉死在地上,“快开枪!”

      “杨文里不许动!”

      又被贞敏用名字加强了一遍定身术,杨文里这下彻底连勾动扳机的微小动作都做不到了。

      眼看他可怖的毛头就要咬到跟前,杨忍不住在刺目的腥风中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只听得身边的晴明大喝一声:“藤原贞敏,停下!”

      这次,突兀的暂停按在了罗城门之鬼自己身上。膨大的身躯猝然下落,重重砸到地面。一颗年代久远的头骨被震得从脊柱顶上脱落下来,骨碌碌恰好滚到楼梯口,顺着重力一路下滚,直到回音消失于遥远。

      “阴阳师?骗子!”躺在地上的贞敏咬牙切齿,“你也是骗子!你也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源博雅听不下去了。

      “贞敏大人!”即便如此,源氏的贵公子还是谨守了最后一点礼节,“您曾是玄象的初代主人,此次不问而取便算不得盗窃。但是您这番强人所难,实在有失风雅。”

      贞敏冷哼一声:“既然能叫破吾之真名。难道藤原贞敏一曲换不得一个区区一人么?”

      杨文里活动着发酸的小臂,对他嗤之以鼻:“我家三日月也是国之重宝,故意破坏或非法占有国宝不仅要坐五年牢,还要罚款。”

      藤原贞敏被他一噎,眼睛凸得老大:“吾不信你说的话,你这个小骗子。”

      “大人,时代变了。”

      杨文里叹了口气,一旁的晴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藤原贞敏费劲地把眼珠子拨向晴明这边,“你跟他一样,也是个骗子!”

      “可不能这么说。”晴明摇了摇手里的桧扇,“您不也一样没有据实以告吗?”

      源博雅琢磨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不免有些抱怨:“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

      “名字是最短的‘咒’。明明是博雅没有用心听我讲。”晴明以扇掩住面上促狭的笑意,“你看,杨阁下从一开始就一直很谨慎。”

      大阴阳师话中有话,三日月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藤原贞敏的定身咒术失效了,自然意味着杨文里告知的并非真名。安倍晴明不清楚,三日月自己却再清楚不过,审神者和仁-七六七本丸签订契约使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难道说……

      “我没有骗人啊。”杨文里委屈地扁扁嘴,“只不过我的名字用汉字来表记不止一种方式。”乌溜溜的眼珠里尽是对阴阳师的无声控诉,“我是真的被定住,只有指头能动。”他诚恳地竖起两个大拇指,“不像晴明公,全靠演技。”

      “杨阁下说的不错。”源博雅深以为然,“喂,晴明,快给我解开定身。我不仅要送你两根大拇指,还要送你一片掌声呐。”

      “真的吗?”晴明长眉一挑,“嗯,看起来三日月阁下更需要我的样子。”

      “哈哈哈哈,甚好甚好。”

      杨文里跟着举起手起哄:“这里这里,晴明公,这里急需解放双脚,我快坚持不住了。”

      一派轻松嬉闹中,藤原贞敏的喃喃自语犹如风声低不可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僵直的躯干以肉眼不可察觉的速度缓慢松弛,“既自以心为形役……心为形役……”

      安倍晴明首先解除了小审神者的定身咒术,杨文里一屁股做到地上,浅色的衣裳堆起来,好像一块半化的冰糕。

      接下来,大阴阳师选择解救自己的好朋友,毕竟逗弄源博雅固然有趣,但是过犹不及不利于可持续发展。

      三日月宗近对于自己被安排在最后一位毫无异议。对于本质是刀剑的付丧神来说,长久地放置不动与其说是难以忍受的苦差事,毋宁说是他司空见惯的日常。

      大事将定,三日月出神地俯视着审神者,看小少年龇牙咧嘴地活动关节,倒是本丸里难得的活泼模样。

      就在晴明转身的一瞬间,三日月的余光忽然看见藤原贞敏朝他笑了一笑。冰冷、讽刺、邪恶,藏在茂密的络腮胡子下,看得并不清晰,却让他后背一凉。

      “骗子,他才是你最记挂的对象。”

      模糊的唇语和恐怖的笑容一起消失,本应丧失行动力的藤原贞敏伏地一跃,像一道暗淡的闪电袭向毫无防备的杨文里。

      “主公小心!”

      完了,一开口三日月就知道自己喊错了。这么一点宝贵的反应时间根本不够杨文里自救反应,而更应该去提醒安倍晴明紧急搭救审神者。

      不明所以的杨文里抬起头。

      纯黑的眼瞳中,藤原贞敏的利爪有如淬过毒一般泛着不祥的青光。

      罗城门之鬼发出快意的笑声,在他看来,这个坏他好事的小鬼是最合适的报复对象。三日月宗近那陡然加速的心跳不是由于听到安倍晴明的激动,而是出于杨文里的名字终于被放过的松快。

      似乎惊讶于死亡的骤然降临,将死之人张开嘴胡乱地说了什么。藤原贞敏统统充耳不闻。

      到此为止了,他不无恶意地想到,这就是我送给骗子的刻骨铭心的礼物。

      青黑的爪尖碰到了柔软的颈肉,几乎在触碰的同时,鲜红的血痕就涌现在幼嫩的皮肉上。

      空气慢慢漫开血液新鲜的腥气。

      但是,到此为止了。

      藤原贞敏突然发觉自己不能更进一步。那愈发浓郁的血腥味好像不是出自于身前之人,而是更多的来自于己身。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到一截雪亮的刀尖从后背穿胸膛而出。

      在他身后,靛蓝色的夜空与黄金之月消失了,纯净而冷漠的白月仿佛自大漠荒寺上升起,亘古不变地俯视着人世间戒不断的五蕴炽盛。

      直到这时,藤原贞敏才迟钝地想起杨文里张嘴胡乱说出的字词,显然那并不是什么无意义地哀嚎。

      “五阿弥切,斩。”

      审神者的命令和他的刀一样的慈悲,一样的冷酷。

  • 作者有话要说:
    北政所出家后,三日月宗近一度改名五阿弥切,即斩断五蕴之苦,戒断贪嗔痴之害
    三日月的文物等级是国宝,按照日本文化遗产保护法,损坏国宝或重要文化遗产处拘禁或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最高罚款三十万
    藤原贞敏确有其人,是把玄象、青山、狮子丸三面琵琶从唐带回日本的知名音乐家遣唐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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