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神者今天成功退休了吗》久明

17、第 17 章

　　不过岩次郎暂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坐在一边深思的陆奥守率先注意到障子门内突然暴起的不寻常的阴影。甚至来不及瞄准，他举枪击发，高速飞行的子弹传透薄薄的纸张，打中某种坚硬的物质。然后是女人的尖叫，男人的痛呼，肢体碰撞的闷响，各色木器、陶器、铁器等等摔作一团的混乱。

　　脆弱的纸门应声而倒，七零八落的画具像泄开的洪水一涌而出，其中人高的画架摔得最重也最远，直接滑到了手按刀柄的三日月腿边。

　　黄金的流苏在撞击中轻轻摇曳，明辉的新月向下垂。

　　画面主体像蒙着一层银白的夜纱，它轻轻飘落到紫红的石竹花丛上，靛蓝狩衣的青年双臂伸张，向月而奔，翻飞的衣袂犹如升天的羽翼，似要将灵魂从承载的肉身中剥离出来扶摇而上。

　　杨文里捡起散开的另几张草稿，上面尽是作三日月装扮的青年武士各种挥刀的英姿。

　　大敞的内室，纪子夫人似乎受到了什么重大打击，脸朝下昏死在地上。岩次郎看起来则不妙得很，时间溯行军身上常见的黑气盘绕在他的后背，从那里生出一条惨白的长骨刺。陆奥守那一发子弹应该是击穿了它，于是大半条尾巴就这么半连不连要挂不挂地垂在那儿。

　　就像野兽一样，感受着身体内的情绪，白骨尾巴焦躁地在地面反复拍打。

　　画师的双手依然完好无损，正用力拽紧自己的前襟，仿佛有创作的冲动与迟迟无法落笔的矛盾在他的胸腔内来回冲撞，几欲破胸而出。

　　“不够，还不够，”他像爬出地狱的饿鬼一样盯着三日月，发红的眼中真心实意全是憋闷，“即使亲眼见过，我依然无法再现您那电光石火的一刀。”

　　说完，这半人半鬼的活物在一地破烂间席地而坐，随手抓起一张空白的画纸，又开始拿炭笔在上面忘我地涂抹。

　　如果不去看那条啪啪作响的骨尾，这一幕不过是某画师载于艺苑八卦可供后人笑谈的创作怪癖罢了。在人类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岩次郎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压切长谷部早在陆奥守开枪的瞬间就冲到了杨文里身侧护卫。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由审神者钦定的任务目标，横看竖看都觉得对方只是犯了疯病。

　　“一个画师，”灰发的打刀不明白，“凭什么左右历史？”

　　杨文里叠好手里的草稿，起身去收拾散乱的画架。长谷部不赞成地阻了一阻。杨便扯着他的圣带，仰起头无声地请求他。这个角度无懈可击，是小审神者这段时间跟长谷部就晨练、挑食、与早睡等诸多难题斗智斗勇的经验所得。

　　果然长谷部拧着眉侧开身体，但亦步亦趋地挡在审神者与岩次郎之间。

　　历史是什么？

　　在莫名其妙地接手仁-七六七本丸后，杨文里一直在各种间隙思考这个可称老土的话题。

　　若是把“历史”用汉字书写，“历”意为有序的排列，“史”是对记事者的称呼。所谓历史，即是观测整理记录过去之人。

　　若是按照同盟通用语的写法，“history” 的词源一直可以上溯至地球的古希腊时代见微知著的智者。换言之，历史的开端亦是从人“看见”开始。

　　而从“history”中又派生出“story”，西洋人讲故事，日本人称作物语。凡此种种，都与人息息相关。

　　就连付丧神的显形不也是如此么？

　　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见，对已发生之事展开调查，为此记录的文本如果有幸能流传下去，对于曾经立志成为历史学者却因付不起学费不得不转投国防军事学院的杨来说，既是历史研究的快乐之所在，也是参与建构历史的微小却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杨文里把颜料摆在画师触手可及的地方。厚藤四郎搬起画架倚到墙边放好。

　　纪子夫人不知何时幽幽醒转。这个对丈夫几乎无条件容忍的女人完全忽视了岩次郎身上的异状，向众人伏地行过大礼，然后在毛利藤四郎的搀扶下，沉默地陪坐在丈夫身旁的阴影中，把杨摆放的颜料一一复原成它们曾在矮桌上的顺序。

　　三日月宗近气定神闲地坐在岩次郎对面，任由画师不时抬头观察，怡然地跟陆奥守吉行斟酌清酒。

　　然而归鞘的名刀收敛起通身煞气，又恢复作一派光风霁月的矜贵。那一道集市上斩透岩次郎心神的刀光终竟不可找寻了。

　　杨文里站在一旁看着画师手下逐渐犹豫的线条，忽然想起岩次郎之前结结巴巴的自诉，“我画画有个毛病，没有见过的东西无论如何都画不出来”。

　　看见——记忆——录写，这是历史记录的顺序，也是岩次郎写实的顺序。

　　从这一点上来说——

　　“岩次郎先生不是在左右历史。他是创造者、见证者、也是记录者。他就是历史的构成之一。”

　　杨自言自语的声音极小，小到应该只有贴身保护的长谷部有听清；但在这仅有画笔沙沙作响与瓷杯偶尔碰撞的室内，又似乎不可思议地大到掷地有声。

　　至少在听完他的话后，岩次郎那根本来烦躁地左右摇摆的尾刺突然暴起，劈碎画纸，直直向端坐的三日月刺去。

　　疾风猎猎，要不是长谷部反应快，白骨险些先给杨文里开个对穿。怒不可遏的护主打刀一手横鞘抱住审神者，另一手举刀冲着岩次郎大开的后背暴力下劈。

　　然而刀下传来比想象中更加柔润的切入感——

　　习惯把自己隐身于丈夫之下的女人以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扑在了长谷部刀下。但连茶棚都切断的刀锋轻易地切穿纪子的身躯，砍到了她一心守护的男人背上。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岩次郎的攻击半途而废。陆奥守眼疾手快一刀斩断那可怖的骨尾。断尾之痛更刺激地他原地蹦起像条刚脱水的鱼。

　　也正是这样，岩次郎重新跌回地面，才正面看到了纪子凄厉的死状。发髻散开的半白头发被温热的液体再次染深，失去的岁月好似在这一刻悉数闪回。鲜艳的红色在素净的和服上逶迤，仿佛灵魂也跟着这最后的一点热气从已然静止的躯体上蒸腾掉。

　　出乎付丧神们的预料，岩次郎不仅没有发狂，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安静之中。杨文里看着他的面色从激动的紫红随着纪子夫人遗体的温度一点点冷凝，最后变成如死人一般冰冷的青白。然而在他的双眼中，比红更红的光从他的灵魂中渗透过来。

　　让毛利藤四郎忍不住往兄弟那儿靠拢了些：“他怎么啦？”

　　长谷部丝毫不为所动。他轻柔却坚决地把审神者的视线压回自己怀中，右手再次高高举起刀，想要一劳永逸地完成特命调查任务。没想到杨文里却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长谷部静观其变。

　　连伤心都死去的画师，僵硬得像一具活死人。什么生离死别、什么刀剑相向于他都丧失了存在感。

　　岩次郎在纪子夫人的尸体前铺开一卷画纸，不用炭笔勾勒，也不用五颜六色。这一刻，他从荷兰人身上学来的古怪作画方式都消失了。像个最传统的本土画师一般，岩次郎拿起一支毛笔，蘸取的也仅是一方黑墨。

　　不比画三日月时需要左手描空，岩次郎描绘纪子夫人的风姿几乎倚马可待，不一会儿浓淡深浅的墨色在他手下晕染开来，身着素白和服的女人便跃然纸上。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黑发，眉目含愁亦含恨，柔软的素服贴着她的身体轻轻下坠，自腰以下不见双足，消失于一片云烟。

　　满室寂静，屋外竟不知不觉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幽灵。”厚藤四郎哑着嗓子，生怕惊扰了画中女人的精魂。

　　但声音既出，岩次郎慨然地放下画笔。他不自知自己的脸上爬上了古怪而畅快的笑容，与此同时，也不自知那痴缠着他的黑色气焰居然消散不见。

　　杨文里看着画师慢慢卷起画纸，恍惚能在他身上同时看到不同身形不同容貌的岩次郎，其中有的年少，有的却垂垂老矣。他猜测这或许是独立的时空开始松动，即将回归世界主线的缘故。

　　毕竟，

　　杨双手平伸，恭谨地接过岩次郎理好的画卷。

　　——圆山应举《返魂香之图》已成。

　　=

　　弘前，久渡寺

　　杨文里披着长谷部的外套，站在檐下眺望冬季罕见的绵雨。

　　等到三日月和主持相谈甚欢地走到殿外，他们对岩次郎最后的嘱托就彻底完成了。寄宿了纪子夫人灵魂的《返魂香之图》将日日供奉于青灯古佛之前，直到她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之日。

　　直到画开雨停之时。

　　一行人中除了三日月宗近，剩余的人都对佛法不甚了解。心思澄澈的短刀们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剧变中恢复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历史上返魂香之幽灵的传说。

　　“纪子夫人为了岩次郎先生的画作当面自尽，岩次郎先生想要挽救自杀的纪子夫人才妄图改变历史。”毛利藤四郎甚至有些哽咽，“可是为什么非如此不可呢？”

　　丝丝雾气从山谷蔓延上来，宛如蒙在障子门上的和纸。浅淡的天光朦朦胧胧，杨文里似乎又看见了一夜未睡的岩次郎站在障壁前作画的模样。

　　太阳升起来时，雪景消融了，地火熄灭了，残枝与原野笼在茫茫雪色之中，天地间只余一片枯寂冻裂的冰湖。

　　那才是杨文里最熟悉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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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圆山应举，小名岩次郎，江户时代大画家，圆山派的创始人，东西绘画技法集于一身的奇才。很多画作创作时间不明，本文基本都是瞎编，好了，我爽完了。
下一章阴阳师。
本次特命调查涉及圆山应举的作品有：
《三十三间堂射箭图》，杨在集市上认出来那幅
《返魂香之图》，现供奉于久渡寺，每年展出一日必定下雨，有夫人自杀帮助作画的传说
《冰裂纹屏风》，最后岩次郎在障壁上的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