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神者今天成功退休了吗》久明

16、第 16 章

　　修长却不孱弱的双手紧握刀柄，刀身使力一横，通明的灯火从刀面迸溅，将这无月的夜空也照得亮了起来。

　　杨文里坐在紧闭的障子门内，从岩次郎夫妇的身后仰头看去。在藤四郎兄弟离开之后，小审神者便以夜盲为由拉着纪子夫人的裙摆成功说服她在庭院里点满了烛火。

　　此时，平安古刀挺拔的身影投在障子门上。

　　茫茫雪原之中，出鞘的三日月宗近不复美术品般的矜贵，孤勇的武士一人一刀，犹如寒冬夜行的凛凛新月。飒飒杀气穿透纸质的障壁，针刺般刺入室内的留守之人，在他们表皮上激起一连串小疙瘩。

　　高速袭来的敌刃在纸质障壁上刮起一阵涟漪，杨听到三日月标志性的大笑。

　　“今时今日，一骑讨伐可谓颇有古风。”

　　纪子夫人扎在丈夫怀中，身体因害怕止不住地颤抖，但依然坚持着挡在屋里最小的孩子身前。杨文里任由她握着自己的右手腕，甚至还用另一只左手节奏轻柔地回拍她的手，希望能帮忙舒缓这个善良女人的紧张。

　　身为一家之主，岩次郎密切关注着障子门上变幻的光影，随时准备掀桌为屋里的妇孺拖延时间。

　　虽然从敌袭到三日月把人推进室内只有短短一瞬，但足够画师的眼力认出那些偷袭的东西。

　　“又是白天的恶心玩意，”岩次郎皱着眉捏紧了拳心，“阴魂不散！”

　　杨文里低声回应道：“大概是因为这里有什么非死不可的东西吧。”

　　“您——”

　　岩次郎猛然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起杨文里。黑发黑眼的男孩的确与本地人长相有所区别，那一头微微卷起的蓬松短发则更加含蓄地彰示着他血缘中另一半的由来。

　　荷兰人？岩次郎回忆起出岛上拥有浅淡发色与肤色的异国商人，兀自摇了摇头。不如说更像那些早已被将军禁绝来往的黑头发的南蛮人。

　　一道黑影被重重甩到障子门上，和室内的围桌都被这股大力震得一跳。雪亮的刀光紧随其后，森森寒意隔着障壁都能让人呼吸一窒。

　　关于神秘敌人的来路，背着矮柜的画师曾在回家的路上提出了一个假设，是否是某个竞争对手故意雇人来找自己的麻烦。当时杨文里一行人相视一笑，不置可否。

　　现下眼前这副情境，岩次郎自问绝没有招惹这种不死不休的敌人。

　　所以麻烦的源头恐怕真在这位杨文里和他神神秘秘的仆从身上？

　　虽然从身形和气度上来说，两人的主从身份第一眼很容易弄混淆。毕竟外面那位正在孤身力战的青年举手投足间活脱脱是一位从大和绘中走出的平安公卿。

　　但看着屋内这位此刻不为厮杀所动的沉静，谁也无法否认在他小小的身躯里栖息着一位上位者的灵魂。

　　“——您为什么不害怕呢？”迟迟没有的下文一旦开口自然就变得流畅起来，“您的卫士只剩一个人，您、您上当了！”

　　然而介于稚童与少年之间的男孩既有礼貌又脾气好。自打岩次郎出声那会儿起，杨文里一直耐心地等待他继续，比夜还深的黑眼睛好似看透了他内心的犹疑。

　　“我相信三日月阁下。”

　　代表太刀青年的身影脚下几步踉跄，退到紧闭的障子门前。

　　岩次郎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和捏着的桌布一起揪起来了：“他一个人又能支撑多久！”

　　“我相信您，三日月阁下。”杨文里不理他，向外朗声说道，“也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哈哈哈哈，放心吧，总不能比星野勘左卫门的持久力差。”

　　门外的青年横刀一甩，猩红的血点淋漓下落，犹如散乱一地溯行军死不瞑目的眼珠子。纤巧的庭院内重新汇集的时间溯行军无穷无尽犹如海潮，孤身挺立的三日月宗近就是狂澜之上的一叶扁舟。

　　守护、鏖战、损坏乃至败北，这些刀剑习以为常的经历，对于名为三日月宗近的宝刀来说统统都是雾里看花。

　　在作为美术品被珍赏的漫长存世中，他从未有一次真正陷入绝境；在显形为时之政府工作的时日里，也从未有哪位审神者敢于牺牲天下最美之刃。就连三日月自己，都快要想不起来上一次战意勃发恨不能以身相代的是哪一段时光了。

　　这样的过往固然让他在人情上颇为特立独行。

　　但反过来，三日月宗近，是不知何为“败北”的刀剑。

　　青年美丽的脸上殊无惧色，嗡嗡自鸣的刀身昂扬着要以一人之力围剿敌方全军的气势。

　　“有点热了，那么，老爷爷也要认真起来了。”

　　不退反进，他大踏步迈进黑色的潮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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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切长谷部，陆奥守吉行，主公命令，皇居溯行军剿灭后，即刻回援三日月宗近。”

　　乌云蔽月。毛利藤四郎口齿伶俐地交代完审神者的计划，转身在前方带路。

　　陆奥守拿手肘撞了一下长谷部，让后者从呆愣中回过神。

　　“主人他……”

　　长谷部想起杨文里在特命调查军议上公布的分兵计划。从一开始杨就不认为桃园天皇会是真正的任务目标。

　　若要问为什么，当时的审神者十指交叉撑着下巴，面色沉重地告诉他“古往今来无论哪个政府绝没有为任务支付跨级报酬的良心，时之政府显然也不可能例外”。

　　因此计划中长谷部和陆奥守的两人小队任务有二，其一对皇居及其周边做出于稳妥起见的风险防控；其二示敌以弱引出时间溯行军。

　　而当杨文里在岩次郎摊前遭遇溯行军偷袭后，两人小队又被临时增加了并不知情的第三重新作用——制造出审神者防备空虚的假象。

　　如果溯行军大部队果真刀指桃园天皇，审神者会带着众刃立即驰援皇居；而一旦溯行军大部队被守备空虚的审神者成功牵制——如毛利所传达——皇居四人小队则可在集中优势扫清后方后即刻回援审神者，与包围中心的三日月宗近里应外合。

　　“……简直像是个玩弄人心的魔术师。”长谷部喃喃。

　　“哈哈，如果溯行军也有心的话。”陆奥守心有戚戚地拍了拍这位性格严肃的同僚，“不要真把主公当作没长大的小孩子啊。”

　　“伊谢尔伦要塞之主，可不是徒有虚名。”

　　说着，他从怀里拔出火 /枪，顺着短刀们消失的方向，瞄准遥遥可见的庭院内的某个黑影扣下扳机。

　　砰！

　　清脆的枪击后发而先至，听到这代表援军的声响，三日月宗近精神不由一震，远远长于寻常打刀的刀身荡开一圈，将包围周身的溯行军悉数挑开。

　　就有一轻一重两道冷光交叉而过，补上了三日月身后的空缺，一左一右牢牢守住和室的障子门前。

　　长谷部紫藤色的瞳孔几乎激成赤红色，从院墙上高高跃起，锋利的刀刃重重压下，势如破竹楔入溯行军阵中。

　　毫无章法四下流窜的敌刀则被围堵的陆奥守一一解决。

　　不多时，灯火通明的庭院再次恢复了安宁。若非院内狼藉的花木与喘着粗气的刀剑付丧神们，谁能看出这里刚刚结束过一场非人类间的苦战呢？

　　杨文里率先爬起来拉开障子门，欢迎他的英雄们的凯旋。

　　纪子夫人在丈夫的催促下快步步出和室去取庆祝的清酒。岩次郎起身把自己的主位让给杨文里。

　　“您这是？”杨文里不明白。

　　岩次郎退到和室的一角，拨亮壁灯，那里支着一张人高的画架，靠墙的矮桌上有序地摆放着各色颜料。中年画师双目炯炯有神，两颊涌动着激动的潮热。他右手拿起画笔，左手有些无礼地挥动，示意众人坐下。

　　“不必管他，外子这是灵感来了，不得不作画。否则是要睡不着吃不下的。”回来的纪子夫人放下宵夜的酒食，捂着嘴吃吃笑了两声，垂首也退到丈夫身边的阴影里。

　　两振短刀分别跪坐在长谷部和三日月身边帮他们处理伤口。

　　陆奥守张大了嘴朝岩次郎看去，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审神者判定的任务目标。

　　进入创作的画师眯起眼睛盯着画布，好像老眼昏花的妇人盯着针孔一般，左手在虚空中划动，已然全然忘我。

　　随着纪子夫人拉上障子门，客厅就此分为内外两间。陆奥守收回视线，默默地在桌面竖起两个大拇指。

　　“主公怎么看出来的？”他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恰好正中长谷部下怀，听到陆奥守的询问，他紫藤花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审神者。

　　杨文里伸手去拿装清酒的杯子，被三日月中途塞进一杯热茶。四目相对，杨当然不敌越垂越落的新月，不一会儿只好红着脸别开脸，接受老爷爷的一片好意。

　　他吹了吹热气腾腾的水面，没有喝，反而提出一个问题：“时之政府判断任务目标的标准是什么？”

　　长谷部不假思索地回答：“先锁定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节点，再一一排查与其有关的历史名人。”

　　“英雄人物决定历史走向。”杨如此总结了长谷部的答案，“所以一开始白山吉光才建议我锁定桃园天皇。让我来猜猜看吧，时之政府下派的任务目标不外乎帝王将相，对吗？”

　　“但人类的‘历史’仅仅是这些么？”不需要谁来回应，杨蘸了一点茶水在桌面画出一个圆圈，“我读过一点地球时代的历史，在西元以前时代的地中海沿岸，曾经同时存在过三个伟大的国家。其中东之国军事最强大，南之国财富最丰足，西之国文艺最昌盛。请问哪一个国家的文明得以延续到最后呢？”

　　“东之国，它可以用权力征服其他。”厚藤四郎几乎秒答。

　　“南之国，它可以用金钱腐蚀一切。”西国出身的毛利藤四郎有不一样的看法。

　　“三日月阁下觉得呢？”

　　杨文里托着腮歪过头，看着三日月在厚的协助下重新套好繁琐的狩衣。

　　新月一样的青年隔着袅袅茶烟向他微笑建议：“啊，主公何不去问问岩次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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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三流历史学者杨文里上线！
南蛮人：大航海时代与日本经商的欧洲商人，以葡萄牙、西班牙人居多。因为都是黑头发岩次郎误会了。
出岛：江户幕府锁国时建造的仅供外国人居住的人工岛，南蛮人被驱逐之后主要是荷兰人住在岛上，出岛内外不能自由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