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的女儿》陌上哈华

8、008.凛冬

　　然而，兰德错误的估计了他的归程。他的旅途似乎比他自己所想象的要长得多。思达与伊格的大地牧场里，小麦长了一茬又一茬，小奶牛长大了，大奶牛老死了，他依旧没能回来。

　　五年后。深冬的清晨。

　　天气阴沉沉的，翠枝牧场被积雪所覆盖，枯萎的树枝上挂着尖锐的冰柱，万籁俱寂。怀特瑞把自己裹得像一只棕熊似的，灰蓝色的眼睛藏在鼠皮帽底下，脸颊冻得通红，在雪地里一步一个深脚印地走到了屋子门口。

　　他一边拍门一边喊：“妈妈！我带信回来了！”口腔里喷出的热气遇到冰冷的空气立刻凝结成雾气。屋顶树梢的积雪被他的喊声震得簌簌落下。

　　牧场外有路过的佩尔诺斯商人，走了几年这条商道，对怀特瑞也分外熟悉，调笑他：“哎哟！早上好！这不是废柴捣蛋鬼怀特瑞么？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从老木匠莫里斯那里毕业？”

　　怀特瑞没好气地吼：“不关你的事，快走开！”路过的商人耸耸肩，驾驶着马车渐渐走远。

　　翠枝牧场屋子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娜茜夫人从门内看向怀特瑞，责备道：“小混球！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同别人说话呢！”

　　“是他先招惹我的。”怀特瑞哼哼唧唧道。

　　“进来吧。”娜茜拍了拍怀特瑞肩上的落雪，把他领进了屋子。翠枝牧场的屋子一如既往地温暖，壁炉有柴火在噼啪燃烧着，整个房间是亮橘色的。

　　“信呢？”娜茜夫人问。于是怀特瑞从怀中掏出了一沓信件，被娜茜夫人一把抢过逐张翻看。怀特瑞看着她翻了一会，才不紧不慢地说：“格雷特的信在倒数第三。”

　　“不早说。”娜茜夫人嗔怪地看了一眼怀特瑞，连忙往后翻，找出大儿子的信件后，便急急忙忙找老花镜去，不再理会小儿子了。

　　怀特瑞摇摇头叹口气，说：“妈妈，我还要去送些东西给梅亚，我先走啦。”

　　娜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于是怀特瑞又重新出门走进了冰天雪地里。

　　梅亚是莉亚的双胞胎姐姐，这两个姑娘是怀特瑞个人心中整个佩尔诺斯最美的两个人。姐姐梅亚在成衣店工作，性格泼辣，很有独到的艺术眼光，设计的成衣在佩尔诺斯非常受贵族们的欢迎；妹妹莉亚从前是白巫师礼堂的学徒，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神圣医师，在佩尔诺斯颇具盛名。

　　这俩姐妹的家离翠枝牧场不远，双胞胎中的姐姐梅亚与怀特瑞的哥哥格雷特是恋人关系，在一起已经七八年了。许多人曾以为莉亚会与怀特瑞在一起，哥哥与姐姐凑一对，弟弟与妹妹凑一对，但没想到怀特瑞太过平庸，什么也做不好，二十四岁了依旧只是个木匠学徒，还总是爱捣蛋。这样的男人似乎不太能配得上白巫师礼堂里的漂亮医师。于是渐渐的，除了偶尔打打怀特瑞的趣，也没有人提起这茬了。

　　怀特瑞顶着呼啸的北风走到了双胞胎姐妹的家门口，敲了敲门。

　　梅亚连忙跑来接应，打开了门：“灵神在上，怀特瑞！今天这么冷！什么重要的事让你特意过来找我们？”

　　晨风与细碎的雪花透过门缝挤进屋子里，吹得壁炉里的火焰一阵明灭。怀特瑞呼着白气进了屋子，从大衣的兜里掏出一个柔软的包裹：“梅亚姐姐，这个是我的哥哥给你找到的布料，说是在他随军的时候发现的，是佩尔诺斯很少见的一种东方的绸缎，你看看。”

　　梅亚眼睛一亮，接过包裹，绽放出了一朵花儿一般的笑容，她嫣然道：“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我太开心了！格雷特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怀特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按往年来讲，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但是听邮差说，近几个月前线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已经丢了三座城了。还好佩尔诺斯靠海，离北方的战线很远，否则我们一定也会被影响到的。”

　　一说起战争，对话一下子沉寂下来。

　　梅亚的双胞胎妹妹莉亚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看着怀特瑞轻轻地问：“那……思达的情况怎么样啦？”

　　她穿着粉色的羊绒睡衣，黑色的长发略显凌乱，有几缕发丝挂在白皙的下颚上。她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困意，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整个人看上去粉雕玉砌，令人怦然心动。

　　怀特瑞看着莉亚，听见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他知道莉亚问思达的情况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她还是挂念兰德，思达的那个五年前就离开了的哥哥。但怀特瑞偏偏装作不知道，嬉皮笑脸地说：“思达现在可好了。她的牧场发展得也好，又添置了不少新的人手与设施，她在这方面真的天赋异禀。”

　　莉亚欲言又止：“那思达还是一个人么？家人没有回来？有什么消息吗？”

　　怀特瑞贱贱地回答：“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去大地牧场的次数也不多，也就一星期一次吧。”

　　“你……”莉亚简直拿他没办法。

　　梅亚在一旁看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忍不住说道：“那个兰德有什么好的，不就是见了几面，怎么这几年你一直挂念着。佩尔诺斯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你怎么不多看看，哪个不比一个不见踪影的人强呀。”

　　“就是就是，”怀特瑞连连点头：“莉亚姐姐你看看我，积极阳光，善良向上，有一门手艺傍身，吃喝不愁，怎么不考虑考虑我？”

　　“你们少笑话我了！”莉亚红着脸锤了怀特瑞一拳，说道：“我才没有挂念谁呢！”

　　“那我可以吃你烤的饼干嘛？”怀特瑞没脸没皮地问。

　　“一边去一边去。”莉亚双手一抬，推着怀特瑞，把他推出了门。于是怀特瑞又站进了雪地里。

　　“快回去吧！调皮鬼！”莉亚冲他说。

　　“下次我请你来吃我烤的小面包！”梅亚欢快地说。

　　门在怀特瑞面前关上了。

　　他默默站了一会，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鼠皮帽子，又上了马车。他的最后一站是思达的大地牧场，有一封兰德的信件需要交给她。

　　兰德已经很久没有写信来了。上一次来信还是在两年前，信中跟思达说自己要前往联邦大陆的彼岸，通信不再方便，但一切都平安。兰德要去的地方是怀特瑞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怀特瑞搞不明白兰德。他既不懂为何要在有地有钱的时候依旧选择去流浪，也不明白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如何令莉亚这样漂亮的姑娘念念不忘。

　　对于怀特瑞自己来说，最幸福的生活莫过于跟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结婚，生一堆孩子，把他们抚养长大，然后两人一起在森林里慢慢老去。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与树木的枝梢投射在路上。原本无暇的初雪被往来的马车反复倾轧，在光线下化成一片一片泥泞。怀特瑞骑着马车越过那些泥泞，就到了思达的大地牧场。

　　思达的牧场这几年拓展得非常快，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破屋子了。怀特瑞到的时候，只见远处铺满积雪的草坪上，几座红砖白瓦的屋子被干净漂亮的白色篱笆环绕起来。屋子的对面是一个大型畜棚，隐约能听见奶牛的叫声此起彼伏地从里面传出来。屋子的前面有一个羊圈，里面关着二十几只圆滚滚的绵羊，都安安静静地吃着草料，在大冷天里挤成一团取暖。屋子的后面的树木都被砍掉了，种上了一片麦田，冬天里的麦子们都还没有发芽，但看着那整齐的田地就可以预见到以后收获季节中的累累硕果了。

　　“怀特瑞先生来啦！”正在喂羊的牧羊女阿雅远远就看到了怀特瑞歪歪扭扭的马车，隔着大老远冲他热情地打招呼道：“早上好！”

　　“早上好。”怀特瑞夸张而潇洒地冲她回了一个礼。

　　思达在牧场拓张之后又雇佣了好几名人手，有负责牧羊与后勤的姑娘阿雅，有承担体力活的工人史强森与菲特，还有一位运货算账的大伯比尔，而伊格则成了一个统筹、监督他们的管理者。

　　思达雇佣人手的时候似乎会凭借第六感去感受人的品质，因此大地牧场里的工人都是善良勤恳的，也从未因伊格的混血山人族身份而对他有什么敌意或者不满。

　　怀特瑞一进大地牧场的小屋就受到了绝对热烈的欢迎，大约是思达特意嘱咐过。工人们为怀特瑞准备了热气腾腾的早餐：有新鲜出炉的、涂满牛油的烤面包，还有烤肉与火腿，配上一杯热巧克力茶，在冬天里能让人吃得浑身发烫。

　　怀特瑞享用完餐点之后额头冒汗、身心舒畅，然后问阿雅道：“思达呢？今天出去运货了么？”

　　阿雅点点头回答道：“是的，今天思达小姐与伊格去了街市上，买一些春天可以用到的种子。先生找她有事么？”

　　“有她哥哥兰德的消息了。她大约什么时候回来？”怀特瑞看了一眼窗外：“现在差不多快中午了。”

　　“大约是要到傍晚了。雪化了以后路不好走。”

　　怀特瑞耸了耸肩膀：“那我等她。有什么活我可以帮忙的么？”

　　“这边这边！”阿雅跑到羊圈旁边冲怀特瑞招手。

　　时间飞逝，太阳从中天逐渐西落，雪停了。天色擦黑的时候，思达回来了。

　　这几年她过得很好，与人为善，性格温和，商人们都愿意买她牧场里产出的各类农产品与作物。前几天她刚满了十四岁，很难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可以把一个这么大的牧场经营得井井有条。

　　思达与伊格下了马车进了牧场，抬眼见到了怀特瑞，不由十分高兴：“怀特瑞！你怎么来啦！”

　　怀特瑞正在帮忙整理草料，满头满脑都是草屑，转头看见了跑进篱笆的思达。她长高了近二十公分，差不多到怀特瑞的胸口处，象牙白色的头发到腰了，穿着一身男式的衬衫与牛仔裤，看上去纤秀而英气。伊格跟在她后面，扛着一大袋子种子。他相貌依旧怪异，脸上横亘着一道深深的伤疤。这几年他长得越发高大壮实了，整个人接近两米，足足有三个思达那么宽。

　　“臭丫头，怎么打扮得像一个男人似的？”怀特瑞嘲笑她。

　　“哼，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就没几句好话。”思达气鼓鼓地回答，随手捞了一块畜棚台子上的积雪，“啪”得一声把怀特瑞的鼠皮帽子砸掉了。

　　“唉嘿！”怀特瑞在雪夜里冷得打了个激灵，眼睛一瞪，喊道：“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说着也弯腰挖了一块积雪，搓成球作势要砸思达。

　　思达吐吐舌头，咯咯笑着跑开了。

　　两个人疯了一会，进屋子喝热茶暖身体去了。

　　牧场里其他的人手都在天刚黑时回自己的家去了，唯有伊格是自己人，留了下来，同他们坐在一起，也捧着一杯暖手的茶，沉默无言地听他们讲话。

　　“这是兰德的来信。他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自从两年前他说要去其他的大陆，就没有什么消息了。”怀特瑞从兜里掏出兰德的信，信封很薄，感觉里面大约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思达听到是兰德，一下子有些激动，两年来她一直很担心哥哥的安全。她接过信，珍重地擦去信封表面的水汽，然后拆开了它。

　　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张镀金的票据。经常去交易所存钱的思达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格兰德联邦银行的支票。票据上的额度写着一万金币。思达与怀特瑞面面相觑。

　　接着思达抽出信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思达立刻辨认出这是兰德的字迹：

　　快走！离开这个地方！现在！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