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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瑚琏子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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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命就在你的手里”——这话在湘颖的脑子里盘桓了几天。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上握着那块玉佩,轻轻摩挲,玉质温润可喜,尤其一双大雁,模样玲珑生动。原是一件情意绵绵的东西,当时的自己是如此高兴。可是现在,当她一触及那两条细细的金链,内心就有股说不出的诡异难过。
从兄嫂那里断断续续听说了中秋节的事情——饮宴之中,皇上突然中毒,幸亏毒性不大,经太医诊治,已无性命之忧。因着此事蹊跷,一则试菜的宦官均未有事,二则宫禁森严,一向出入不许夹带,这毒药从何而来?皇上震怒,将宫门锁了,叱令内卫彻查此事。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带去偏殿逐一问话,有几个掌管膳食的宦官当场就被砍了头。那一夜,于群臣而言,是平生最为惊惶的一夜,奴仆受刑的惨叫,裹挟着隐隐的血腥,让他们对内卫的毒辣专擅从耳闻变成了亲见。当时增绶的那番言论确实说动了一些人,尤其内卫,在遍查不到线索时,也感到了此事背后藏有一股极大的势力,不敢贸然深查,含糊其辞就报给了皇上。皇上虽未说什么,但是不再追究此事,而让允燑闭门读书,恰是说明了皇上的怀疑。这也是增辉要痛殴弟弟的原因。
湘颖把玉佩放回木盒,盖好,拿起来准备交给秋霁送还宁国公,想了想又收回来。她是绝不会去告发燕王的,哪怕对允燑充满了愧疚,增绶就是看出了这点,才敢和盘托出实情。可是她也不屑于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事情,君子坦荡荡,凡事要光明磊落。她唯一的犹豫是舍不得,不确定这件东西究竟有几分情意,舍不得就这样放弃了一件与他有关的物件,终究于她而言,身外那些事情总比不上内心的情分。最后她还是留下了盒子,只是锁进柜子里,并让心腹传话给二哥,日后不用替我传递消息了,同样我也不会。
增绶很想和她恳谈一次,陈说厉害,若取得她的襄助,以后办事会顺利许多。可惜,几次派人过来请她,然湘颖态度坚决,一概不见,增绶也只有罢了。增辉不晓得别有内情,只道妹妹与己一样,为中秋之事愤慨,暗赞她深明大义、爱憎分明,不枉自己多年的教育。内里只有增德察觉了妹妹的异样,一连几日神情恍惚,行坐言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人似乎也清减了一些。他很奇怪,这一天,便相邀出门散心。
湘颖谢过他,却没有同行。她苦思了几日,觉得还是该进宫看看悦意夫妇,且不说她的惭愧,单作为朋友,在这样的时候,也该去安慰一下他们。果然,端本宫内一片肃杀,门禁又多了一些人,一路盘查通报,才进得内殿。不仅允燑夫妇在,徐妃、齐铭、黄皎也在这里,似在议事。显然她的出现引起两位臣下的不快,黄皎端着一张脸,不知向谁说,“魏小姐也是时常出入东宫的人。”
湘颖心中一凛,看向几人,徐妃端坐面无表情,允燑低头看书,悦意陪伺左右。她不知道黄皎的用意,只得硬着头皮问,“黄大人有何指教?”
黄皎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厉声喝问,“谁让你将毒药带进宫来的?”这一声恰如晴天惊雷,只轰得湘颖张口瞠目,面色惨白。
“说!”黄皎逼近一步,神情恶厉。湘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求救地看向座上三人,只有悦意无奈地看着她,其余两人都低头不语。难道他们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她把心一横,扑通跪下,想反正来了,便随你们处置吧,可是心里的委屈、惶恐却让她一个劲地颤抖。
“够了!”允燑忍无可忍,大喝了一声, “你们都疯了吗?也去学那些鹰犬勾当?”他气得红了眼,将手中的书狠狠地摔在地下,泄愤般地踩踏。
“殿——下!”黄皎痛心道,“若不查出真凶,怎么还殿下的清白?每一个人都要审……”
“我不用这样的方法。”允燑断然否定,想起内卫的所为更加切齿,“宫中有那些虎狼就够了。我的端本宫用不着。”
悦意走过来扶起湘颖,轻声安慰,“让你受惊了,本是与你无关的。”
“未必无关!”齐铭接口道,“没有查明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
“人人都不可信?”允燑冷笑道,“刺探、重刑、杀戮……这是清平世界?这是德化天下? ”
“殿下!”齐铭黄皎听得胆战心惊,这是公然在批评皇上所为。两人齐齐跪下恳求,“殿下,中秋之事,皇上大怒……”
允燑只摇手,根本不想听,“皇爷爷是明白我的。你们再不用说了。若是非要弄得天怒人怨,我宁可屈死,也不要清白。”
湘颖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想必方才是齐黄的提议,殿下未置可否。恰好自己来了,黄皎便想坐实此事,不想适得其反,引得殿下莫大恶感,此事罢议。
徐妃旁观半日,也知无法,摆了摆手让齐黄二人退下。又安慰湘颖,“你莫放在心上,我们相信你的。若是连你也怀疑,还能信谁呢?”
湘颖倍觉惭愧,低声道,“两位大人所说也有道理,我今日来探望殿下和娘娘,也是随便回禀,以后无召,臣女不再入内。”
“为何?”允燑先就喊起来,冲着徐妃道,“你们看,这就是失信的结果。”徐妃自以为明白,笑道,“我知道你委屈了,也不必小性,还像从前一样,嗯?”悦意也来劝她,湘颖心中明白,自己是感到对不起他们才如此,但是无法明说。只好含混地点点头。
徐妃和允燑说了一会话,两人相继离开。湘颖和悦意聊了会家常,终于忍不住发问,“那日是谁拣了我的小球?我还没有重谢他呢。”
悦意听说倒笑了,“你赏得还不够啊?什么要紧东西。”
“不是啊。”湘颖支支吾吾,托词道,“就是想知道丢在哪里了。”
“你啊!”悦意点了下她的额头,“殿下都告诉我了,你这嘴头子也忒厉害了。东西丢在哪儿了?就丢在那!还是给你的冤家捡到的。”
“谁?”
“闻樟!”
“不可能!”湘颖冲口而出,因看见悦意的讶色又连忙掩饰道,“我是说,我们不和,才不要他捡去呢。”
“怕欠人情啊?”悦意羞羞她,“正巧,给王钺看见了,就和他拿过来了。”
王钺,湘颖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想也许是他,只是她想不通,他是在东宫伺候的老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从端本宫出来,湘颖的心情并不轻松,性格绵软的允燑能当众发怒,可见中秋之事于他的影响多大,她不信二哥的话,那是毒药不假,但真的与中秋无关吗?如果有关,她也不敢深想下去。
“心里揣着不能言说的事情是多么辛苦啊!”湘颖暗自感叹,想到了五哥,便吩咐家丁驾车去西苑。那是国公府的别业,临湖而建的一个园子,格局开阔,风景清逸。是父亲生前今上所赐。门下告诉她五爷在胜棋楼,她径自寻过去。二楼的一间轩室里,有两人正在对弈。
湘颖只道是平日往来的子弟,走进去刚准备戏笑两句便僵在那儿。那面门而坐的、与增德对弈的,竟是前几日在端本宫与己大吵一架的闻樟。闻樟也恰好抬头看见了她。乍然相逢,二人都想起前次的情形,尴尬得紧,一时相对无语。增德背向而坐,不知情形,久候闻樟落子不应,循视看去,发现了妹妹,笑道,“你到底来了,快来帮帮我,闻兄棋力高深,我是抵挡不住了。”又给二人介绍。令湘颖感到意外的是,闻樟受大哥之邀,竟住在西苑,且有一段时日了。此刻她心情索然,无意再较真逞强,客客气气地福了福,那闻樟似也有同心,谦谦君子,彬彬有礼。只有增德饶有兴致地拉过妹妹来细观棋局。
湘颖只扫了一眼,淡淡道,“下棋形同行军布阵,不是妹妹所长。若是比不过,认输便是。此处虽名胜棋楼,还不是一个认输的所在。”
这种消极处事的态度,增德还是第一次在妹妹身上看见,心下大奇,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怎么了?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湘颖瞥了一眼闻樟,有外人在旁,她只叹道,“我只是想到了父亲。虽然我对他毫无印象,都是大哥告诉我的一些事情,可是刚才路过隔壁,却是十分感概。父亲一生为忠、诚二字,实实经营苦良。”
增德略思一番,俄而明白,点了点头,“你在为大哥二哥的争执烦恼?”湘颖不置可否,“我刚从东宫出来,皇上拒见长孙殿下,那里气氛肃杀,也没说几句话,各有各的烦恼,她——”,她犹豫了一下,草草道,“似乎至今郁郁,以后只怕更难开怀。”
增德感到一丝恍惚,眼前彷佛有许多的人影滑过,或嫣然顾盼或泫然而泣,个个近在咫尺,又远在飘渺,每一个的离去都拉扯一下他的神经,尖锐而痛楚,他不忍看见分离,闭上了眼睛……
“魏兄!”闻樟见他神色有异,关心相询。增德看看他,强笑道,“此局回天乏术,我输了。”说罢起身踱至窗前,背对众人,似在欣赏湖光春色,万顷碧波。
闻樟猜测他兄妹二人对话另有别情,然不便询问,只低头收拾棋盘。忽听湘颖轻声相问,“闻公子,那一日在大本堂……”他抬头看去,只见她面带迟疑,言语之间犹在思量,似难以委决。他早就有意坦言,急忙道,“那一日确是在下孟浪了,小姐教训得是。闻某归来思量了几日,大丈夫敏于行,讷于言,是该脚踏实地做一番事情。”又朝增德笑道,“今日原打算向魏兄辞行的,在下不日便要北上了。”
湘颖不想他如此磊落,坦承己过。增德更感意外,追问北上缘故。闻樟解释是增辉举荐其往北平府供事。“什么?”湘颖惊道,“大哥让你去北平府?去燕王藩地供职?”
“是!”闻樟斟酌了一下,便说,“在下自觉于京城久留无益,向国公爷辞行,国公爷便荐往北平,在下想,目前边境不平,倒是用人之时,值得一试。”
兄妹二人对视了一眼,此时去藩地,内中的曲折是非,他是不知,还是有意。湘颖原想问拾金球的事,却也不便提了,只道,“大哥倒是器重你!”
增德还是忍不住,劝道,“闻兄何必急在一时,待明年春闱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以兄之才学,何愁无用武之地?”
闻樟摆摆手,哂笑道,“贾生与汉武也算有才,子龙与孟德也算有功,何况我乎?该见的人都见过了,实非同道也。”因见湘颖欲言,忙解释道,“并不与大本堂相干,小姐无须挂心。”增德看看二人,疑惑道,“你们——认识?”
湘颖沉思不答,转而直逼闻樟,“东宫与你道不同,难道燕王就同?你们总是要把他们对立起来看……”
“阿颖!”增德轻喝一声,拦住她的话茬。“咱们回去吧。”
湘颖知道这是怕她语多有失,然心中实在不忿,遂指着棋盘冷冷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要知道自己是谁,莫做了别人的马前卒,糊里糊涂过了河,便没有退路了。”
一个月后,北平都指挥使张辛面见燕王,奏报边塞要务,顺带就说了几日前的事情,他们演练兵马时,恰有敌军动静,便将前锋营移师边境,虚张声势了一番,不血兵刃便吓退蒙古骑兵数十里。他极为高兴,兴致勃勃向燕王邀功请赏。
燕王不动声色,只随口问道,“谁出的主意?”
“就是王爷派给属下的那名知事,送到军中来历练的闻樟。”张辛笑呵呵回话,满脸期冀地看着燕王,等着他的夸奖。不妨燕王面色一沉,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胆!”
张辛吓得一哆嗦,腿一软险些跌倒,只见燕王怒目圆睁,指着他叱问,“你这指挥使越做越回去了。没有本王的令符,竟敢擅带兵马出战。你想造反啊还是要投敌啊?”
“不,不,不”张辛一径摇手,情急之下竟语无伦次,“没有战,试探一下,操练,就吓住了。”
“既是操练,还敢来报捷?”燕王冷哼了一声,“运气好碰到了敌军前哨,人少力薄,你们便占了便宜。若是敌军主力,大战便一触即发。你不从将令,擅起战端,本是兵家大忌,输了,自是人头落地。”他顿了顿,知道这话已起了作用,张辛面色煞白,冷汗迸出,便又轻飘飘地补了下句,“赢了,本王的军法也不容情。”
张辛用手抹了把汗,虚应了一声。燕王又道,“目下休养生息、操练兵马是首要。天渐寒冷,藩地百姓要过日子,那蒙古也要寻草甸子过冬,暂且无事。待到开春,本王将联合四位藩王一举歼灭他们。你只管听令便是!休要自作聪明,退下!”
“是,是”张辛好容易等到这句,刚准备后退,燕王一声“站住”,他又停下脚步,低头恭候,只听燕王道,“把那书生送到布政司去,管管民生钱粮。没得纸上谈兵误了大事。”
张辛哪敢不应,领命出去,一路走得二门外才站定,刚想松口气,就见两班侍卫横眉冷视自己,个个面色严峻,状如燕王。他打了个哈哈,闪到一边,心中嘀咕起来,“只道他是王爷的亲信,我拍个马屁,谁知道不是,倒拍到了马腿上。叫个书生到军中历练,本就是儿戏,这会想起来了,倒怪起我了。”
正自叹息间,就见贾圆领着一人路过。张辛立刻腆着笑脸上前打招呼,贾圆也恭恭敬敬给请了个安,张辛嘘寒问暖了几句,又抱怨了一番。因贾圆说京里来人给王妃送信,这才别过。张辛目送贾圆的背影,眼珠骨碌,却不急着离去,转身折去后院方向。
贾圆将来人带到了燕王书房。张真人也在那里。不知商谈何事,只听见燕王说,“正是爱才,才换个地方磨练一下,这样聪明的人,不能放在张辛那里。”他不敢多听,呈上书信,燕王展开来,却是一封文字极寻常的家信。一旁张真人也取出一封信笺,抽出内页,是一张挖出数个空格的白纸,往家书上一蒙,空格处的文字便凸显出来,立现深意。两人一看,同时哦了一声。“这么快?”张真人喃喃自语。
燕王眯起眼睛,眼角的经脉不易察觉地惊跳了一下,咬牙道,“内祸不除,终不能太平。”转而又问贾圆,“他知道了以后做什么?”
贾圆低头回答,“我躲在一边,亲眼看见张辛进了后院,派人远远跟着,确实是去了内卫司……”
燕王哼了一声,目光阴郁,隐隐透出一股杀气,他示意贾圆近前,轻声道,“念他护卫了我这些年,给个痛快吧。家人嘛,不留后患!”
“王爷!”张真人急忙制止,因见燕王疑惑,便比划了个手势,压低声音,缓缓吐出几字——“将计就计!”
燕王顿时释然,两人相视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