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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斧柯在握 ...

  •   远处的更鼓敲了一下,起更了。乾清宫的暖阁里,洪熙起身离开书案,一边踱步,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肩背,“老了,伏案批了会折子就觉得腰背酸麻,坐不住了,”他内心感概,“岁月不饶人啊,这点朝政设若放在十年前,又算得了什么?唉——”他摇摇头,随手取过案上一本折子,边走边看。
      这是户部的奏折,说几位塞王以边境对峙影响贸易采伐为由,恳请朝廷拨饷,救济几城百姓越冬。折子里还有附页,是一份清单,洪熙往最后一看,那个银钱总数吓了他一跳——这几人要了将近一年的国库税银。他心中不悦,半年来,边疆总是剿而不清,眼看着要入冬了,再不决战,届时大雪封路,蒙古往草甸子里一猫,休养生息,他们便前功尽弃了。洪熙气得把折子一扔,不予理会,又拿起了下面一本。
      这是魏增辉的折子,揭发燕王意图不轨,不仅招兵买马,还私铸铁钱。这两条都属谋逆大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凑到灯下仔细辩读,一个个馆阁正楷清楚分明,黑色的小字好似一只只蝇蛾在眼前乱舞,户部的奏折恰也落在手边,两份折子的内容交替在眼前闪现,他感到体内一股气血翻腾、上涌,强自压下去,颤巍巍取过一支朱笔,蘸饱,准备写个亲谕,痛斥其行。
      就在斟酌取意的时候,滴答一下,一点殷红落在纸上,洪熙看看笔尖,朱砂虽盈未溢,又看看折子,红得刺目惊心。须弥,滴答又是一下,冶艳诡异的颜色,赤得发黑,他似乎顿悟,抹了一下鼻子,一股细细地、潮湿的液体顺着手指往下流,淌过手腕、手肘到小臂,从指缝间漏出去的一点痕迹落在了书案上,依旧是那样妖艳美丽。
      “来人……”虚虚地喊出两字,洪熙就感到了一阵眩晕,头一歪趴倒在案上。

      允燑得到传唤的时候已过了三更。事出突然,传话的宦官又说不清楚,慌得他未及整装,套了件袍子便匆匆赶至乾清宫暖阁。那里已有人候着,是方从道、夏园暨和郭瑛镇三人,看见他,都起身相让。这几位都是朝廷重臣,洪熙朝虽不设宰辅,没有内阁,但被君王常找来议事的人,便也同宰相差不多了。夏圆暨领太子少傅衔,允燑于他一向都执学生礼,见有他在,便不敢高居上首。
      几人谦让之时,就听见床榻上传来洪熙无力的声音,“是允燑吗?过来。”
      “孙儿在。”允燑答应一声,趋前几步,又见洪熙的示意,便索性跪在了榻边,握住皇爷爷的手。此时他才看清楚洪熙的模样,面色青黑,嘴唇发绀,呼哧呼哧地喘气声,似乎吐息艰难,形状煞是可怖。允燑强自压住声音中的颤抖,“皇爷爷……你……你怎么了?”
      洪熙虽瞅着他,目光却散乱无神,半天才说,“是允燑。”
      “是,是孙儿,皇爷爷。”允燑想起了父亲,这样的情形几欲落下泪来。洪熙却咧嘴笑了一下,“朕让你闭门读书,你就生气了,不来见朕了……”允燑一愣,刚想回答,却听见洪熙自顾自道,“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朕信你,可不信异姓旁人,你也要记住,咱们父子联手,做个戏,让他们瞧瞧厉害,这些人不除,总是后患……”他兀自喋喋说着,允燑这才明白,皇爷爷已然神智迷乱了。
      他擦了把眼泪,站起来,转而问三位大臣缘故。三人相视一眼,方从道颇为艰难道,“御医说……皇上中毒已深,恐怕……”
      “怎么回事?”允燑又惊又急,“不是说中秋节不严重吗?还是又有什么?谁干的?没查到人吗?”他一连串发问,连自己都感到语无伦次。但见三位大臣面色沉重,都摇了摇头。恰好太医们端了汤药进来,他一把抓住问话。
      四位太医早已是战战兢兢,摊上这档子事,真是生死由命了,其中一名陈太医便斗胆回道,“自中秋后,皇上体质日渐衰弱,脉象上看,臣等几人一致认为,是一种慢性药物长期侵蚀五脏六腑所致,只是迄今为止,什么药物?从何而入?一直查不出,无有对症的良方,臣等只有熬了清热败毒、宁神清心的汤药,设法缓解症状。”说罢四人跪下齐呼“臣等无能,乞请殿下降罪”。
      允燑知道责罚他们也于事无补,自己又束手无策,只在一旁长吁短叹。夏圆暨见状示意太医进药。四人站起来,取过五只小碗,将刚煎好的药分注于碗内,一人端起一碗,一仰而尽,那痛快程度似乎碗中装得不是苦药,而是琼浆玉露。半个时辰后,因见太医无事,这才将剩下的一碗呈给皇上,由近身女官服侍喂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乾清宫的铜壶夜漏清晰而均匀的滴答声则让每一个人都感到不踏实。时近五更了,皇上未见起色,夏少傅命宦官去大殿宣布辍朝一日,方从道则请殿下移步外间议事,几人正准备退下,忽听见床上传来一个暗哑的声音,“三位卿家,都过来。”众人一听,顿感欢欣,立刻上前跪在榻边,允燑也跟着过去。
      洪熙看见他,稍稍一愣,继而点点头,“也好,你也在。”说着用手指着他,对三位大臣说,“朕把他托付给你们了,他缺少历练,你们好好辅佐他,明家的江山社稷全仗诸位了。”
      三人顿首口呼万岁,方从道说,“臣不敢有负君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洪熙放下心,示意三人退下,让允燑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无限感概道,“朕只怕没有时间再教导你了。”
      “不!”允燑一个劲摇头,“皇爷爷洪福齐天,一定能避开此劫。是哪个大逆不道的佞贼干的,我查出来,一定要千刀万剐了他。”他甚少愤怒,一时连眼睛都红了。
      洪熙轻拍他的手背,叹道,“朕于梦里,见到许多老朋友。他们都盼着朕呢。唉——朕的杀戮是重了,可都是为了江山,为了子孙。”说着凝视着允燑的眸子,流露出一派温柔慈爱的神色,“朕知道你天性仁厚,像你父亲。有些事朕管得严,是为了留给你松一松,这样人家受过你的恩惠,才会一心一意忠于你。你按你的想法来,朕知道你一定会做个好皇帝的。”
      允燑心中感激却不敢开口,强忍着悲伤,重重地点了点头。
      “朕知道你担心你几个叔叔。”洪熙顿了顿,闭上了眼睛,似在思考,又似犹豫,最后只说,“该松得松,该严得还是要严。上回你说的法子很好,先礼后兵,知道吗?他想想还觉不够,索性挑明了说,“你要坐稳江山后再看,毕竟他们都姓明,是你的亲叔叔,为你戍边守疆就功过相抵吧。”
      允燑连连应承,祖孙二人又叙叙地说了会话才分开。

      谁知这一别后竟是永诀。
      洪熙随后便病情恶化,高烧、呓语,抽搐,严重时甚至四肢痉挛,其状不忍目睹。几日后,饶御医们是怎样的妙手回天,终是一踪西去了。
      一年之内,连逢两次大丧,允燑整个人便同垮下来一样,目光呆滞,不言不语,漫说召见群臣,主持大局,便是日常起居也全听人摆布。这下不仅是齐铭、黄皎等人着急,便是方、夏、郭三位大臣也深感棘手,大事一出,千头万绪多少事情在等殿下的裁夺,身为继君应以天下为重,怎能只顾自己伤悲呢?可是,允燑什么都不听,什么也不管。众人无奈转而求助徐妃。
      徐妃来到结庐,一看悦意小心惭愧的模样,就知道交待的事情没办成。她不禁遗憾,这个媳妇是贤惠温顺、四德俱全,可是在辅佐夫君方面,却是毫无才具。儿子的软弱需要一个果断的贤内助。她吩咐宫人,“去,请魏国公府的七小姐来。”
      悦意陪笑道,“母亲想得是,妹妹聪颖有才,或可相劝。”徐妃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也是极好的,母亲知道。不过从今后,形势不同了,你要管的事很多,有些不妨就交给别人吧,殿下的身边也需要有一些人了。我看,你们姐妹素日就很好嘛。”
      悦意低眉答了声是,脸上平静淡然,似木讷不察。徐妃打量一番,转眸笑道,“你有母仪天下的胸怀度量,这是错不了的。”

      允燑苦守结庐已经两日了。吱嘎一声,他知道又有人来了。这两日,人来人往、千篇一律的劝辞只让他感到麻木厌倦,这一次他只想听从自己的内心感受。他依旧背门而坐,闭上了眼睛,犹如老僧入定。
      可是,很长时间过去,身后并没有说话声,偶有一点悉悉索索,彷佛衣料摩擦的动静传来,尤其是在静思冥想时,于梵香缭绕中,夹有一丝熟悉的兰芷清芬。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果然是她!嘴角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目光却定在了她的手上,她正用彩绸扎着东西。
      湘颖看也不看他,手上不停,却说,“这是花伞。是我母亲的婢女教我的。她和我说,一个人走了以后,魂魄是无依的,它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如果去不了西方极乐世界,便只能在三界外漂浮,那是很可怜的。所以摆夷族人在出殡的时候,亲戚中的女子都要打一把花伞为亡灵引路,这个伞只能是女儿或者侄女儿做,越多越好。可惜,那个时候我太小了。我母亲的路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把。”她手上停了一下,彷佛歇了口气,又说,“后来,每年清明我都做一把,把那时的补回来。”
      她扎紧了最后一根带子,撑开伞,双手一搓,伞在掌中转了一圈,那是一把用红绿黄蓝四色彩绸扎成的伞,四周还辅以缀饰,朱红缨络、五彩香包悬在每一个尖上。华彩绚烂,艳丽天成,但在结庐内却显出另一种庄严气象。“美吗?只有这样绚丽的颜色,他们才能看见。”
      允燑痴痴地看着,不由自主问, “男子做什么?”
      湘颖抱起脚边的一个物什放在桌上,是一个芦柴火把,头上已包好棉布,淋了清油。“男子执火把,火光熊熊,自然能驱除恶鬼,扫平道路。”说着把火把交给他,拉起他另一只手,“咱们去为皇爷爷引路吧。”允燑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她走。
      外头守候的臣子们见允燑终于出来,正要上前行礼,却被徐妃拦下。只见二人面色端凝,目光笃诚,于白日之下,一个打伞,一个执炬,并肩向灵堂走去。徐妃紧跟其后,众人虽不解,当此情形也只好相随。一时间臣子、侍卫、宫人在两人身后浩浩荡荡排了长队。
      两人到了灵堂,绕着梓宫走了三圈。湘颖说,“皇爷爷知道这里了。不会迷路的。咱们点着长明灯,他会平安到达西方的。”她带着允燑把东西放下,接过礼官递来的酒杯,放到他手中,“皇爷爷不会寂寞孤单的,西方极乐世界有很多人,那些开国老臣,那些与他并肩打下江山的手足同袍,冯皇后,我的父亲母亲,还有,你的父亲,好人都在那里。他们会在那头相聚的。”她执着允燑的手将酒洒入火鼎内,只听“嘭”一声,大鼎内火焰立涨,窜出有二尺多高的火苗。允燑一惊,看着湘颖将花伞投入鼎内,在耀眼的火光中瞬间化为灰烬,浮华似云烟,人世自无常。他手一松,火把落下,放声痛哭……乌压压众人全都跪下,哀鸣一片。
      新君奠酒哭灵的仪式,总算是完成了。徐妃看着湘颖微微点头赞许,移步走向儿子,附耳道,“你的皇爷爷,你的父亲都在看着你,天下的重担、母亲、王妃、还有阿颖,全都依靠你了——皇帝!”
      允燑止住悲声,环视群下,湘颖、悦意、齐铭、黄皎、方从道……一个个都哭得悲悲戚戚。再向远处看,殿外跪着的每一个小黑点,遥遥传来的泣声,无不显出“山河无日,普天同悲”的惨痛。他悲悯之心立起,“仁政盛治”的理想又重回心中,这是他对自己的最大期冀,此刻不就到了践行的时候了吗?他挺身站立,雍容庄严,沉声道,“众爱卿平身!”目光缓缓扫过几位肱骨大臣,一一点过姓名,顿了顿道,“随朕——后殿议事!”

      朝臣急于请允燑定夺的大事,除了洪熙的谥号、丧事的礼制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众位藩王的吊唁事宜。几位大臣明显分为两派,一派说为人子者,父丧当亲临哭灵,是为孝道;另一派说为人臣者,当尽忠职守,眼下北方不平,不可擅离,是为臣道。两边似乎都有道理,其实他们都不便明说,就是洪熙没有明发诏书,突然暴病而亡,外界不明,对允燑继位恐生非议。故而,一说不让藩王回京,会落人口舌,令人疑其用心;另一说,让其回来,恐有人不服生变,江山堪虞。两种做法都有风险,争执不下,只得等允燑的决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斧柯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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