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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移庵深居 ...

  •   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秋夜的淮水比往日更添了一种恬静美丽,虽然风寒霜冷,但远处船家的点点星火、遥遥笑语却给这幅夜景带来了浓浓的暖意。岸上有一丛人马已驻足许久,领头之人似流连于夜色的清冷与船家的温馨之中,良久,竟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个长眉髯须的道人策马过来,见其神色凄忧,便进言道,“王爷!此去京城已不远,不如就在此驻扎吧。”领头之人不答话,只问,“还没有收到消息吗?”道人摇了摇头,那人面上忧色更甚。这二人正是原该在北平府驻守的燕王和张真人。
      “王爷——”
      燕王挥挥手,打住他的话头,“没有消息之前,不能再前行了!”他极目看向前方,夜色苍茫不见方向,宛如是个没有尽头的无底洞,黑黝黝地张着大嘴,只等着迷途之人堕入其中。不禁疑道,“难道他竟如此狠心,就不叫我们父子诀别?”
      张真人正待说话,突然风声中传来细碎的马蹄声,正是远方奔此处而来。两人面上同时一喜。不大功夫,一骑轻骑从黑夜里驰出,看见燕王等人,翻身滚落下马叩见,“报——”
      “讲!”
      “京中宣了遗诏,皇太孙继大统,又谕诸王不得赴京。”
      “什么,遗诏?”燕王蓦地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只怕是矫诏吧。我倒要看看,儿子给老子磕个头、上柱香,他们能定个什么罪?”那亲兵听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梓宫昨日已发送了,谷王先到,原打算路祭,谁知……”他抬起头看看上面,一气说完,“十三门齐齐出殡,不知哪个是先帝。还听说京畿直隶三省兵马已枕戈待旦,以备不虞。”
      燕王打了个踉跄,座下的马儿受了惊,焦躁地转了一圈,发出低沉的嘶鸣。黑暗中看不清王爷的神情,谁也不敢说话,周遭十分安静,唯有马鼻子的呼哧声。“唰——”一声凌厉的鞭梢声凌空而起,众人心中一颤,鞭尾似乎扫到了什么,尖锐的哨音转为结实的闷响,嘎然而止。燕王近身的侍卫发出一声低呼,只见燕王的左臂衣袖开裂,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那一鞭他抽给了自己。
      “苍天!父亲!我是你的儿子吗?”燕王仰头长啸,哀声不止,其状之悲烈感染了众人,大家齐齐下马拜伏,山呼“殿下”,声传数里。

      允燑匆忙即位、发丧。不合礼制的种种做法已引起朝野的一点微词,其中谷王是最激烈的一个。他的藩地离京城最近,一听到消息就星夜赶路,谁料进京后只看见个棺椁壳子,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父皇的梓宫。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了,当日就闯宫要找允燑理论,宫门口被侍卫拦住,双方从口舌到拳脚,一一招呼过,最后他被内卫司拿下。几位大臣原商议定个“抗旨”的罪名,可是被允燑否定。丧事的诏书实非他本心,他依照洪熙的嘱咐——坐稳江山,采纳了齐黄等人的建议,不过尚礼守德的他对叔叔们是存了几分内疚的,便不想再深究此事,于是以“静以养性”为名暂时圈于京中,预备一段时日后再放其回藩地。
      允燑继位后拟年号“建安”,次年改元。他一心期冀建成平安仁和的清平世界,登基伊始,除了大赦天下外,他还推行了几项新政:
      第一是推翻了洪熙朝的严刑峻法。洪熙治国刚猛,奉行乱世用重典,诛开国异姓王时又屡兴大狱,故而弄得文武大臣人人自危。允燑着手修改了律条,下诏全国行宽政、平冤狱。数月后,全国牢狱中的犯人释放了三分之二。
      第二是减轻赋税。当年洪熙夺天下时,江南一带不肯依归,故为洪熙深恨,特谕江南赋税数倍于他处,且当地士子不晋四品之上。允燑认为一时重赋可以,不可成定例,遂诏谕天下一制——亩不过一斗。此令一出,江南民生雀跃,然国库收入三减其一。
      第三是抑武扬文。洪熙于马上得天下,武将爵位均高于文臣,律令文官不得封王,六部不过二品,后虽诛杀了众多名将,然尚武之风依然兴盛。可是允燑生于太平富贵,受儒家熏陶日深,身边的近臣无不是饱读诗书、言必称三代的学子,故而登基后立擢文官品阶,大开科举,并要求荐举优通文学之士,授以官职。此一举得到天下文人的交口称赞,学子们深受鼓舞,均感时政清明,已到了大展拳脚的时期。
      此外还有分办官塾、扶养老弱病残、委派分察史,分巡天下,体察民情。这一切固然出自于允燑良善的本意,也得到了许多百姓的称赞,但在朝廷内部,却引发了不同的声音,且愈演愈烈。

      湘颖最先是随五哥一处听说了这些议论。
      自允燑登基后,以前被刻意压制的一批功臣之后都得到了起用。增辉、增绶二人也由原来的闲职转入刑部、户部参政议事,唯有增德无心于仕途,总是一副不堪大用的模样。
      增辉镇日忙于新政推行,便也管不到湘颖。她每每托词入宫觐见,唬过了大嫂,便和五哥一处游山玩水、交朋结友。与他们兄妹二人一道的,除了蓝、沐几家熟识的子弟外,近日又添了些新人,比如谷王橞、周池、吴靖等人。他们或是同科、或是姻亲,平素都熟惯了,近来这几位有些不得意,聚到一处,不免就发发牢骚、针砭时政。每到此时,都是蓝和、增德出来打圆场,重申“不议国政、只谈风月”的要求。
      可那一日,沐方做东。湘颖去时,却见众人情绪激烈,就连一向忠厚的蓝和也十分不平。她发现席间多了两个陌生人,仔细端详一番,觉得甚是眼熟,只不记得是哪家子弟,何时见过。沐方看见她,便给引荐。她一直着男装,众人都知道,但沐方谨慎,不愿轻易透露,依旧做幼弟“季敏”称呼。那两位都是国子监学生,一名戴进,一名王艮,戴进因书画一道与蓝和相契,王艮相伴前来。两人都是今科的考生。
      湘颖眉头微皱,忆起一件事情,便问二位是否认识闻樟。王艮点点头,戴进更笑道,“闻兄果然声名远播,凡说到国子监者,必提到他。现下他在燕王处供职,据传颇为得意。不知季敏兄何时认识他?”
      湘颖“哦”了一声,王顾左右。
      吴靖接过话茬,嚷道,“倒是去北平得好,强似在这里憋屈。我只道自己是一介莽夫,不通文墨,所以不被待见,原来还缺个相貌,非得貌比潘安的才行。”
      众人哈哈大笑。谷王调侃道,“谁让你没有你姐姐的美貌,怪得了谁?”
      吴靖两眼一翻,怪道,“我哪里知道你侄子有这个嗜好,若早知道,定在娘胎里长齐整了再出来。休要说我,你这当叔叔的给侄子圈着,丢人不丢?”
      谷王脸色一变,闷哼了一声,将要起身发怒就被沐方几个摁下。沐方劝道,“你们两个闹什么意气?说好了是为王艮解忧的,你们倒好,倒拿这事调侃起来。怎不顾王兄的颜面?”说得二人都有些涩意,谷王拱了拱手,吴靖嬉笑地拍了拍王艮的肩膀。
      湘颖不知什么事情,悄悄问五哥。原来今科取士,论文章本是王艮头名,谁知殿试时,因相貌、举止不佳,被允燑认为“缺少诗礼熏陶的高华气质”而降为第二名。好好的状元就这么没了。戴进告诉大家,正是同病相怜之时,人人都抱不平。湘颖问,“那头名是谁?”
      “一个自命潇洒倜傥的小子!见天着个白衣,与他着实不配!”蓝和不屑。湘颖脱口而出,“胡广?”
      “正是!”戴进回头看看湘颖,不免暗中打量。
      湘颖顿感可惜。她冷眼旁观王艮,由始至终都只微微笑着,不发一言,也不动气,倒像说得是别人故事。由此联想到胡广的浮滑,心中暗叹,纵然这个貌丑行萎,但凭这份气度、这个淡定便胜过那人,实在令人佩服,允燑只怕是一时大意错失了良臣。

      湘颖正自思量间,忽听几人又在议论新政。周池久历仕途,一直在布政司供职,于朝政看得自比那几人清楚一些。只听他冷笑道,“几个秀才,以为读了两卷周礼,便懂了经济之道。减赋、宽刑、抚养、办学……历朝历代都干过,可有时是大治,有时却是沉疴难愈,是为什么?”
      沐方沉吟,问道,“可是合乎时势的关系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 周言一击掌,侃侃而谈,“他们只知道圣人言仁政,以为治国多施少征便是仁,连同那位在内,有谁亲历过稼穑?知道民有几亩?几稼几穑?又有谁算过国库盈亏收支?知道一年大小开销?数月间,凡属旧政皆以废除,不问根由。照此下去,就我估计,不出三五年,国库必空,届时拿什么去抚养治学,还不是要重征赋税,只怕官有所诋,民有所怨。”
      蓝和叹道,“五谷不分的管农稼,手无缚鸡之力的掌兵马,唉,不怪乎外头议论,一个秀才朝廷。”
      几人细想都觉得有些道理,都低头不语。独吴靖嚷开,“这有什么,真出了什么岔子,他一定是怪罪像我等这样的庸员太多了,继续撤呗。不光减俸禄,往后连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也都规定好了,一起省呗。”众人失笑,知他心中不服,故意这样说。吴靖是永平侯次孙,姐姐是燕王侧妃。自新政后,像他这样出身世家的闲散武官大多撤职的撤职、减俸的减俸。对照着文官的升迁,自有许多人不满。再加上允燑倡导俭省,已从宫中开始裁减用度,对上这些 “骄奢”的公子哥们,自然是互相不喜了。
      吴靖越发肆意,“几位藩王都是有钱的主,等撤完了我们再逮他们。”他随口的一句话,却令桌上气氛立时凝固。新政推行伊始,各藩行动不一,为此允燑曾发狠说,藩王敢专擅不法,朕必诛之。原是一句宫闱私语,可不知怎么,很快就被流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弄得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朝野上下很多人都在观风色、察圣意,因为开国之初,太祖与功臣们广结姻好,世阀大族与皇家盘根错节,单今日在座的几位,除了两位白衣秀士,皆为藩王外戚,若上头真有动作,牵连之广,不可设想。蓝和勉强笑道,“哪会如此?皇上仁明孝友,藩王忠义报国,断不会到那一天的。”说罢连连摇手,自说几个不会。
      周池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藩王拥兵多年,自成一体,对初登大宝的侄皇帝并无畏惧之心,反有恃功轻慢之嫌。而皇上少年御极,一心图治,面对这些资历、功勋、人望都胜过自己的叔父们,不拿几个作伐立威,如何君临天下?如何推行新政?”
      众人没料到他说得如此直白,都变了脸色。吴靖看向谷王,他面上越来越难看,原想端自己的茶杯,不想手伸到了增德面前,还碰翻了他的那杯茶,把恍惚走神的两人都吓了一跳。沐方忙转开话题,“今日是赏画会,各位来看看戴进的新作,瞧,这幅山水如何?”众人会意,也就打着哈哈一起聚拢过来。戴进的山水笔逸超群,画风健拔,琼楼隐于峰后与云霞相接,很是俊朗动人。可惜几人都心不在焉,无法细细体会,便是湘颖这样无关朝局的,品摩回味一番后,也转而沉思起来。

      突然外头一阵嚣杂,不一会蹬蹬蹬跑进来一人,闯进门就喊王爷。众人一看,原来是谷王府的长史。他不及行礼,便嚷道,“王爷快回府吧。出大事了。”
      谷王“腾”站起来,众人心中一凛,齐问何事。
      长史略略平复了气息道,“有人告发……周王……燕王……安王谋反,周王已被押解进京了。”湘颖打了个激灵,还有燕王?他现在哪里?
      “什么?拿了五哥?”谷王大惊失色,“怎么事先全无消息?那其他王爷呢?”
      长史喘着粗气,摇着头,“目下情况不知。小臣在外头亲见车马过去,是兵部杨士召押送,还上了枷。小臣来不及多打听就赶着过来,王爷,快回去吧,你私自离府,若被发现,又是一条罪责。几位公子也早些散了吧。
      几人都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刚刚还为之辩论的事情转眼便已成真,兵部拿人带枷,这是当造反处理了,谋反是十大逆,当诛九族。连最为冷静的周池,此刻也显出慌乱。沐方离他最近,只听他喃喃微语,“发动了,真的发动了。”

      增德和湘颖匆匆回府,路上特意绕了下石城门,果然看热闹的百姓尚未离去,三五成群犹在议论——父亲未满孝,儿子锁上京,这放在哪朝都是鲜事。增德见妹妹焦虑,索性命马车相随,拉着她漫步散心。
      “妹妹,你的心里放着什么?”
      湘颖看看哥哥,他神色平和,眉宇间有一种超脱物外的淡泊,这是他近日常有的一种表情,也是一年来虔心修佛的结果。增辉就曾批评他“萎靡不振,难承家门”,湘颖苦笑一下,这是五哥和她打机锋了,答,“你可是要劝我说——佛在心中?”
      增德也笑了,“你有慧根,心又豁达,不消我说也能明白,世间七苦,谁也逃不掉的。何必执迷呢?”
      “佛祖传道,尚不三宿桑下,唯恐惹上情缘。何况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湘颖满怀深意的看向五哥,缓缓道,“你是心甘情愿抛却红尘的吗?”
      “阿弥陀佛!”增德呼了声佛号,“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他面色是不动,不过脚下却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一个人冲到了前面。湘颖停下,看看五哥执着的背影,看看头上阴云密布的天空,远处隐隐雷鸣,即将到这里的是一场甘霖还是风暴?她不禁也呼了声佛号,双手合十默祷。

      二人回到府邸的时候,已是天色全黑。湘颖本想悄悄回房,不落痕迹。谁料,藕香居里挤了一大堆人,一见她便齐声道喜,弄得她莫名其妙。有人指给她看,沿墙一溜放着几架抬盒,都是一些细软之物,桌上还有一个朱漆大盘,上面放着一对鹅黄色榴结百子的荷包,竟是用明黄色掐边、穿穗。她心中一惊,“哪里来的东西?”
      “姑娘大喜了。”几个姨娘拢手笑贺,“这些都是太后娘娘赏的。”湘颖一听更慌了,左右巡视,恰见坐于上首的何氏,忙走过去求证。何氏笑眯眯拉着她坐下,“七妹,今日太后传见我,说十分喜欢你,她啊,要给你钦定一门亲事呢……”
      湘颖只觉得耳畔“嗡”地一声,似炸翻了一个水陆道场,喧嚣尘上,内心只感彷徨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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