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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驷不及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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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绶晓得她的疑惑,挥退丫鬟,递过去一个红漆木盒。湘颖打开一看,墨绒衬底上平放着一块美玉,飞鸟衔花的图案,中间是一对大雁交颈展翅,四边海棠缠绕。最妙在雁嘴,口衔的金镶玉球竟是活动的,另还链接了两个鎏金小球,长长地垂下,一动便叮当作响。湘颖笑问,“送给我的?”
增绶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这是燕王离京前交给我的。说有个喜欢海棠花的女子将要及笄,让我转赠与她,你说可是给谁的?”
“真的?”湘颖喜出望外,原先她为骤然分离而难过,更为他推拒的态度而忧愁,没想到他竟事先备了礼物,可见心中还是有自己的。双雁展翅,寓意比翼双飞,一念及此,往日的烦恼不安便一扫而空,她拿在手上反复把玩,整块玉盈白润泽,雕镂细腻,串着一个绛色如意结,齐崭崭的穗子,佩于腰间,素纱罗裙映衬,显得格外娇艳,来回走几步,小球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她对镜自揽,越看越觉得满意。
增绶也连赞好看,道,“这是王爷的一番心意,你可一直佩着。”
湘颖嬉笑不答。增绶瞧她神情,料想不消自己嘱咐,她自会当宝贝一般,便道,“我知道大哥对王爷有几分误会,但咱们到底是亲戚,三妹也挂念得紧。你若有事传于那边,可将书信给我,我差人送过去。”
湘颖不想能得到二哥如此帮助,道谢不迭。
八月节前,宫中陆续传来了赏赐。除了按例的节赏,便是赐给湘颖及笄礼的。徐妃和悦意每人两支金簪、两支玉簪,四匹贡缎,四匹纱罗,余下便是一些应时之物。加上平素世家往来,何氏的预备,湘颖的房内堆满了金玉绫罗,府上的女眷都聚拢过来瞧热闹,有的夸这个颜色娇,有的赞那个手艺好,艳羡不已。
评论一回后,一个姨娘指着东宫的恩赏,微啧,“比起几家公府,这个出手便小气了。”另一个姨娘接口道,“可不是,日后还是做主母的人呢。”说着又瞥了一眼何氏,巴结道,“有几个像咱们夫人这样大方宽厚的人,姐姐,过几年娟儿她们及笄,咱们也就照着这个例,好吧?”
何氏尚未回答。恰巧增辉过来,正听见这话,斥道,“荒唐!”几个人迎上去,那个姨娘还想矫情一番,谁知增辉板起面孔道,“我说过许多次了,吾女怎及先人之女,礼遇用度皆要降一等。这是礼法!你们且记住了。以后府中女儿及笄,开销减半。”
几人喏喏答应,因觉无趣,都借故走了。
湘颖怪不好意思的,拽着大哥的袖子晃着,“你对她们也太严厉了。其实东西多少,我不在乎的,总归是一家人。老让她们让着我,我也不好意思的。再说,她们是大哥的亲骨肉,就是越过我,也是应该的。”
“胡说!”增辉佯斥,因见湘颖嘟起嘴来,便捏了下她的鼻子,笑道,“长幼有序,自古如此。你啊,也要拿出长辈的样来,别净是淘气。”
“我几曾淘气了?”湘颖娇嗔,拉着大哥坐下,布置茶具,“大哥尝尝这个散茶,是前次宁王相赠,质清味香,不同于惯常喝的团茶。”增辉看她注水、煮汤、漂杯、斟茶……十指纤纤,娴熟优雅,不禁叹道,“你确是长大了,父亲若见你如此,也可含笑九泉了。”
“二娘走得早,父亲将你交托给我时,你还抱在手上,当日我就在父亲面前许下诺言,定会善加抚育,德容言功,琴棋书画,样样不输旁人。我还对你大嫂说,七出之条,贤德二字,就看你如何待妹妹了”
湘颖心中感动,蹲下来,将头搁于大哥膝上,“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都知道。”增辉感怀,拍了拍她的肩头,“往日里说你,都是为你好。你涉世不深,不知道人心险恶,大哥只怕你任性吃亏。”因见她腰间玉佩,不免又道,“大哥也不是要事事干涉你,有些人还是少相与的好。”
湘颖不解其意,抬起头看着他。增辉不知二弟送东西的内情,只内心自然戒备,又不好明说,只得言他,“东宫的赏赐,要记得进宫谢恩。”又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道,“西苑那里景致开阔,是个读书养性的好地方,在家若闷了,可去走走。”
湘颖一一答应,第二日就去了东宫,依次拜谢了徐妃等人。正好允燑下朝回来,见到她开玩笑道,“妹妹往日语气老成,原来还未及笄啊。”他们相熟以后,允燑也同着悦意一起叫她妹妹。
“有志不在年高,有理不在声高。”湘颖振振有词,“这与大小没有关系,讲得是个理字,甘罗十二拜相,子牙八十出仕,便是这个道理,殿下怎能因人废理?”
徐妃指着湘颖,先笑道,“这个丫头,偏是能言善辩。”又朝着悦意说,“他们两个一碰面,不拌几句是不行的。”
允燑也笑道,“我自是说不过你,不过有一人,只怕你也辩不过他。”
湘颖顿感兴趣,忙问是谁。
“上回方大人代我去放粮赈济,认识一个国子监学生。方大人对他赞不绝口,言及此人熟读孔孟,才思敏捷,他……”
湘颖抢道,“他姓闻名樟,字廷玉,又字桂栋。” 允燑讶然,“你知道?”湘颖撇撇嘴,“我道是谁呢,哼!一个狂生而已。”
“你认识?”允燑更诧异。湘颖不好说是城门口相识的,只说家中相遇,方大人引荐给大哥的。又说此人似有阿谀权贵之嫌。
允燑十分疑惑,“他竟如此?方大人对他十分推崇啊。”
湘颖见状,心想不戳穿你,便人人夸得什么似的,便道,“什么才思敏捷,待我去试试他,看他怎么说?”
允燑并不同意,徐妃和悦意也觉不妥,后来架不住湘颖的百般恳求,允燑也想看看先生口中夸赞的人是怎生了得,便命宦官王钺去传。谁知王钺回来却说,大本堂内找不到此人。允燑皱眉不快,“倒是狂妄,竟不恭候本宫。” 原来今日方从道引荐闻樟,是让他在那候见的。
湘颖听了此话,心中高兴,倒不是因为允燑赞同自己、批评闻樟,而是她对大本堂神往久矣,这是今上为皇子所设的书房,就在端本宫内,藏书极丰。从前燕王宁王等人在此读过书,世间有名的几位大儒潜溪、李煌在此执过教。她久闻其名,一直苦无机会。此刻便建议立召闻樟去大本堂,在那儿考问。允燑本不应允,然湘颖再三表示只避于屏后,绝不出来,允燑想着是比在内宫传见得好,也就答应了。
两人到了偏殿,湘颖只管在书架前流连,经史子集、传记小品,这里搜罗了天下的孤本、善本、珍本……她只恨仓促,不得不走马观花。允燑坐等,却感时光漫长。
其实闻樟一直就在外头候着,只不过他的狷介耿直得罪了王钺,几许银钱的缘故,便遭人“构陷”了。王钺故意磨蹭,好半响功夫,才传唤闻樟进来。允燑见他气宇轩昂、风姿挺秀,倒也有几分好感。不过看他年纪轻轻,便自恃才高,轻慢自己,拖延不至不说,脸上也并无谦逊恭敬之色,联想到他当众“指责”自己不善为政的言论,那几分好感便烟消云散了。
照例勉慰几句后,允燑问道,“方先生说你有篇《治国十策》,写得很好,本宫还未细读。就当今之势而言,本宫想听听你的见解。”
是!闻樟躬身一应,朗朗道, “夫周之礼,圣人备崇,然时移境迁,不适今朝。当今之世,安民治国,首扶农桑、次兴百业……” 他只管侃侃而谈,说得兴起还来回踱步,却不知只第一句话,便已招致允燑的反感——他是最欣赏周礼的,恨不能悉数搬过来治理天下。闻樟却是明显持反对态度。
允燑压根不想细听,轻咳了两声打断了他的高论,敷衍道,“卿家的见识果然与众不同。听方先生赞你机敏博学,恰我有一宫婢,也读过书,长于辩论,想请教一二。”说罢示意屏风,岂料屏风后的人却不吭声,允燑无奈,又重重地咳了一声。
闻樟猛地被打断,正自不解,再听长孙殿下的意思,召见自己竟是与宫婢相较高下,自己推心置腹所言,原来于殿下根本有如弃履,心中失望,一股愤懑油然而生。不过,气到了极处他反倒不恼了,冷笑着看向屏风,只想看看今日的荒唐会到何种地步。
其实湘颖不语,是在回味闻樟的高论,只觉铿锵有力,字字珠玑。直到允燑咳嗽,她才醒悟。定了定神,问道,“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既然如此,今日就请教先生以诗吧。”说着,不待闻樟回答,便宣布规则,“奴婢学浅,只会作谜语游戏,现以七言诗一句为谜面,求先生五言诗一句为谜底,限唐以内。”
这要求倒是刁钻,闻樟却不以为意,笑笑道声“请讲”。
“古戌苍苍烽火寒”
闻樟低头细思,少顷便道,“昔年逢太平”湘颖见他答出,不知怎地竟有些高兴,又问,“此地空余黄鹤楼”
“高阁客竟去”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香积寺”
他越答越流利,如此敏慧,湘颖心中称叹,继续问道,“安得广厦千万间”
“好!”闻樟大喝一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错了,射覆的该是五言”
闻樟冷笑, “姑娘的谜底想必是——有弟皆分散。不过我的却不是。”
湘颖颇奇,只听闻樟嘲讽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话却是应景应题。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纵有广厦庇护,也难令天下寒士欢颜。姑娘读书不少,不似普通宫人。想必是……”说着斜睨允燑和王钺一眼,向屏风走近两步,低声道,“女子与小人之说,姑娘想必了然。”
湘颖一惊,继而羞愤,移出屏风,怒喝道,“放肆!”
闻樟面有不屑,并不正眼相看殿中之人,只朝着允燑的方向虚虚抱拳道,“在下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乞请告退。”
允燑没想到弄到这步田地,湘颖出来被撞破,他实感尴尬。口中支吾道,“爱卿莫怪,这个,嗯,好走。”示意王钺相送。
湘颖却抢先一步拦下,指着闻樟道,“你开口子曰,闭口子曰,却不知子与你家是何人?是仇人!陇西闻氏源自闻人氏,先祖少正卯,因言论不合被子所诛,先祖尚知坚持己见,你却畏惧权贵,只敢借古讽今,欺负弱小,这等数典忘祖的行为,是为不孝;你侃侃而谈,志得意满,却不论殿下所思所想是否有理,一见不合,便出言不逊,此等事君行径,是为不忠;宫婢求教,言谈取意无有不敬,只因你心中不满,便迁怒群下,是为不仁;我与你相识于市井,纵非友朋,也属萍水,你不问皂白,几次三番羞辱于我,是为不义。”她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将心中积累已久的不满尽数吐出,又兼声音清亮,口齿脆利,直说得三人目瞪口呆,闻樟更是哑口无言。
她想想还是不尽意,逼近一步,怒视道,“你以为身为男子便有了许多便宜,动辄教训我们女子这样那样,君子百行,你有了几样?空谈许多,便是你大丈夫作为吗?”说罢扬长而去。允燑回过神来,赶着追出去,只留下闻樟在原地发呆。
湘颖气喘吁吁跑回内殿, “你这是怎么了?”悦意惊问,摸摸她的额头,汗津津的,也不热,可那脸赤红一片,浑身紧张得还有些颤抖。
“没事!”湘颖干脆道,她匀了匀气息,坐下,端起一杯茶,可是激动难平的情绪让她的手不住打颤。
“出了什么事?殿下呢?”悦意十分不放心,回身张望。允燑正好也赶过来了,见着湘颖在这松了口气,对着悦意也是摇手,“没事了,没事”
悦意不知所以然,正待细问,身旁的湘颖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悦意凑过来,只见湘颖焦急异常,手指着裙裾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憋出一句,“小金球,不见了。”
悦意上下打量,不知她说得是什么,着急得又是为哪般。